裴願很茫然。
雖然旁邊有一個沒完沒了的聲音在騷擾他的耳朵,但此時此刻,他的腦海中仍然充斥著剛剛的一幕幕情景。先是看燈會的時候忽然頒布的赦令,然後是小凌碰到的那個舅舅,再接著就是呼啦啦衝上來圍捕的差役。就在他忘記了駱五反覆提醒的隱忍,怒髮衝冠上去解救三人的時候,卻不料事情居然會猛地急轉直下。
那個自稱洛陽令的官員在小凌的舅舅面前畢恭畢敬,道是屬下有眼無珠所以才冒犯了貴人;那些最初還凶神惡煞的差役們向他誠惶誠恐地賠禮,說是看錯了人;至於那個差役頭目則是被冠之以假傳聖旨,給五花大綁抓了回去。
抓人的反倒被抓,打人的反倒受到別人的賠禮,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涉世不深的他心亂如麻,頭一次感到了這世道的複雜。正因為六神無主,在跟著別人進入那座華麗的大宅時,他懵懵懂懂沒有任何感受。而在他身邊,如果不是駱五眼疾手快地捂住了羅七的嘴,只怕這個咋咋呼呼的人就要嚷嚷開了。
即便如此,這羅七的嘴裡還是免不了蹦出幾個聲音:「天吶……這麼大的院子全都是青石地……那是楠木……得多少錢……真是敗家子……」
駱五聽得額頭青筋直冒,恨不得一拳頭把這該死的傢伙敲暈了,省得給自己和少爺丟臉。當凌波回頭促狹地一笑時,他的這種衝動就更加強烈了。羅七這個口無遮攔的小子一路上還在嘟囔人家勾引裴願,他簡直不知道這個義弟腦袋裡是不是一包草。能夠叫相王李旦舅舅的人,看得上他們這一點錢?
倘若凌波能聽到駱五的內心獨白,必定會使勁翻白眼。她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拿出萬貫的主,這年頭錢還是很重要的。
但此時此刻,凌波還沒有功夫來理會後頭這幫子人,她只顧著應付李旦層出不窮的問題了。
這是她和李旦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談,以往最多就是在什麼宴會上碰面,彼此除了稱呼之外絕對不會多出第二句話。所以,凌波還是頭一次知道,這位老好人相王原來如此健談……如此羅嗦。僅僅是她和裴願相見的經過,就被李旦抓著盤問了無數遍,彷彿她和裴願之間沒有私情是一件多麼奇怪的事。
不但如此,相王李旦還揪著鬍鬚感慨道:「裴郎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功夫,若是裴師看到他如此出色,在天之靈必定會感到安慰。」
出色……凌波悄悄翻了個白眼,忍不住轉過頭在裴願臉上瞅了一眼。見他仍是獃獃愣愣的出神模樣,她立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看看這個木訥憨厚的傻小子,要是那位陞官賊快的裴大相國在世,只怕要被氣炸了肺!
暗自在腹中狠狠罵了這小子一頓,凌波方才注意到李旦將所有黑衣護衛都屏退了。這時候,她猛然想到那時候這些人訓練有素,絕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訓練出來的,不禁生出了一絲好奇。這要是面對別人,她就是再好奇也會憋在心裡暫時忍著,可這一路上和李旦說著閑話,她實在覺得這位表舅舅親切得緊,遂乾脆問了出來。
「舅舅,你這些黑衣護衛還真是不同凡響,剛剛只用拳腳便利落地撂倒了這麼多人,還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呢!」
「十七娘就不要埋汰我了,我算什麼強將?」
人貴有自知之明,李旦雖說被奉承得哈哈大笑,卻沒有把功勞攬上身的意思:「這是我家三郎的法子,他自幼就喜歡這些,我向來聽之任之。當初母皇……咳,那時候不能蓄帶刀護衛,他們便都練得好拳腳。今天還真是多靠了他們這些人,否則只怕……」
「否則只怕舅舅白龍魚服,為魚蝦所戲了!」
凌波乖覺地笑語了一句,見李旦心情很好,也就放下了心思。此時沒了閑雜人,她便轉身拖了裴願上來,見愣小子還在那裡發愣,她不禁氣得牙痒痒的,在他小腿上使勁踢了一記便提醒道:「小裴,這位便是安國相王殿下!今天要不是相王,你就得準備去蹲洛陽縣的大牢了,還不趕緊謝過!」
這如果換成別的世家子弟,此時此刻必定會打疊出一篇花團錦簇的大好文章,偏生裴願由於這一天實在經歷太多,腦子還沒有完全轉過彎,聽凌波一說便上來拜見,待禮畢之後便訥訥道:「庭州裴願,多謝相王殿下仗義救助。」別的一句話都沒有了。
瞧見這光景,不但凌波氣得倒仰,就連駱五也是瞠目結舌。早知道主人從小就教導少爺信義之道,可這通權達變之類的道理居然一點都沒教?還有,他之前不是對裴願解說過如今朝廷的格局,這位少爺怎麼會連相王兩個字代表什麼都不知道?
然而,讓他更吃驚的是,對於裴願的這種木訥老實,相王李旦非但沒有怪罪,反而露出了一絲讚賞:「好,好!你既然來自庭州,裴相國之侄裴伷先可是你父親?」
「啊,相王殿下如何知道家父名諱?」
裴願傻乎乎地反問了一句,緊跟著,他總算是想起了駱五前幾日的介紹,尷尬之色頓時溢於言表。而這時候,又是李旦深有感觸地提起自己當初受教於裴炎的往事,兩個年齡相差極大的人便在那裡唏噓不已,看得周遭人面面相覷。
凌波在愕然半晌之後,終於有所領悟。機敏善變的人如今朝廷上大把大把,倒是老實人越來越少。再加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旦這個知天命容易滿足的能看上裴願這個愣小子也不奇怪。
眼看李旦忙著詢問裴願在庭州的情形,旁邊人根本插不上話,凌波便四處張望了起來,冷不丁瞥見院門之外有一條黑影。她心中陡地一凜,旋即才想到這是相王第,能在這偷聽的也絕對不是普通人,這剛剛提起的心思立刻放下了,卻仍有些好奇那會是誰。
就在這當口,外頭忽然響起了一個爽朗的聲音:「三郎,什麼時候你也學起聽壁角這一套了?」
隨著這個聲音,兩個人影很快一前一後進了院子。前面的那個綉翟長襦錦繡長裙,外頭罩著一件大紅織錦背子,頭上的金簪步搖在火光下熠熠生輝,恰是太平公主。後頭的那個男子則是一身青色常服,看上去大約二十齣頭的光景。
凌波和太平公主見過不少次了,襝衽行禮便看向了另一個人。只是目光一對,她便有一種轉頭的衝動。
那個人的眼神,明亮中帶著犀利,竟是如同利劍一般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