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回到軍校,一切都沒有太多改變。
黃土鋪的操場跑道,他經常和同學玩耍的雙杠,那棵枝葉婆娑的老榕樹,都令他懷念。
宿舍的同學們見到他都熱情地過來招呼,很多人知道他和梁碧盟教官的關係,對梁教官的死既感慨又痛心。
漢威勾起傷心事,聲音哽咽,卻又壓住了悲痛,哭有什麼用?既哭不回小盟哥,還給人看笑話。
「呵,這是誰回來了?」陰陽怪氣的聲音,漢威當然知道是誰。黃國維,除了他還會有誰!
黃國維在幾名同學地簇擁下一步三搖地走過來,嘴角噙著傲慢的嘲笑,目空一切的桃花眼翻看天上,國字臉稜角很硬,但還清瘦,顯得人身材也還算挺拔。
又見到這個死對頭,漢威心裡憤懣,臉上還是掛著謙和的笑意隨口說:「本來想出國去學空軍,捨不得大家,特地回來再混幾個月。」
「漢威你要出國,去哪裡?」同學們羨慕地問。
黃國維嘲弄道:「出國?我怎麼聽說是某人在家被兄長剝光了在大庭廣眾下打屁股,招惹來大姑娘小媳婦都來開眼了。」說罷笑得前仰後合。
漢威頭腦立刻被抽空一般,面容僵持,黃國維如何會知道他那難以告人的糗事?
漢威眉毛一揚計上心來,笑了從懷裡掏出船票證件證明信等入學材料在手中晃動炫耀說:「有些人就是坐井觀天,以為在西南陸大爭個上鋒就有多了不得,小爺懶得陪你玩。若不是上次考試鬧肚子,不定鹿死誰手!」
見黃國維羞惱得不知如何應對,漢威又沾沾自喜地在宿舍中溜達著說:「你看到小爺在家被打了?小爺倒是從報紙上看到你哥哥在西京調戲婦女,光著屁股被梁教官打得滿妓院跑,頭腫得像豬頭,聽說褲襠下的那活兒也失靈了。」
「呦,調戲婦女,這不成了氓流了?」同學馬二騾接著取笑道。
又一個瘦臉的同學用膝蓋磕了馬二騾的屁股罵:「那叫『流氓』,流氓是調戲婦女的高衙內,盲流是從關東逃難來的叫花子。黃國維家那麼有錢,要當也得當高衙內那樣的流氓,不用當窮得叮噹爛響的盲流。」
「哎~那你就孤陋寡聞了。我大哥說呀,這敗家子當流氓敗光了家業,就變盲流了,早晚的問題。」
「楊漢威!」黃國維惱羞成怒揮拳就打,漢威向後一跳,黃國維一個趔趄跌趴到床上。
漢威拍手笑道:「你省省吧,我在東北軍航空大隊實習這些月,可是天天和梁教官學拳腳功夫。」
「幹什麼呢?」甘教官進來捶門喝道,所有學生都立正站好。
甘教官上下掃視了剛歸隊的漢威,沉下聲音問了句:「梁教官的後事,料理好了?」
漢威鼻頭一酸,眼睛一紅,點點頭說:「入土為安了,前天梁教官的父親去了龍城。」
甘教官晃著教鞭點點頭,穩步出了宿舍。
西南陸軍講武堂有個光輝的傳統,軍校的全優畢業生才有資格在畢業時競爭軍校的至高榮譽「軍魄寒劍」。漢威小時候就見過大哥常佩戴的那把名劍,劍鞘普通,也沒有見鑲金嵌玉,但劍身出鞘寒氣逼人就直覺得是把難得的好劍。記得一次他擺弄著大哥的「軍魄寒劍」對七叔發牢騷說:「什麼勞什子寶劍,好端端的劍怎麼配了這麼個破劍鞘?」
七叔俯身一本正經地對他解釋說:「乖兒,真正的名劍絕對不在外表的奢華漂亮上,而是看似和光同塵,平凡無奇,出鞘時寒芒驚耀四座,削鐵如泥。」
這時大嫂嫻如笑盈盈在身後接道:「就像你大哥。」
漢威來軍校前,大哥就鄭重其事地拉了他在身邊,凝視著他的雙眼逼他發誓要拿回第二柄軍魄寒劍。
漢威答應了,但那是年少的輕狂,也是迫於大哥的威逼利誘。他已經竭盡了努力,卻不想在這學期走了麥城。考試頭一晚又吐又瀉,第二天考砸在一門最不該失手的戰略課程上。
一九三一,真不是什麼好年頭,一門課的失利,大哥不依不饒,按了他痛揍。讓他哪裡去講理?「軍魄寒劍」,如何如此作弄他?
而黃國維則是他在軍校的最大競爭對手,隨著學業和訓練的進行,很多同學都因為失誤而同這軍魄寒劍失之交臂。他和黃國維是堅持到了最後的,是全級一百名學員中唯一能問鼎這軍魄寒劍至高榮譽的種子選手。直到了這次他生病誤了考試,如今能問鼎軍魄寒劍的只剩了黃國維。
黃國維的父親是西京航空署的副署長,也是何總理夫人的親戚。
黃國維在家裡是幼子,頗得寵愛,這是漢威一直看了眼紅不平的事。
每次軍校放假,黃家豪華的專車很早就候在軍校門外,惹來無數同學的羨慕唏噓。而漢威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火車回家,大哥吩咐過不許家人和副官去軍校接他,也不許他有什麼特殊。黃國維在家驕縱,一呼百應,曾自誇地說,一次家裡過節的宴席上,少了他點的一道百合芹菜,氣惱得黃國維一把將桌子掀翻了。少爺發飆的樣子,整一個鬍子卿第二。這若是在楊家,非被大哥把屁股打爛還得罰跪。而黃國維得意地炫耀說,他們全家從祖母到弟弟妹妹都去哄他,他賭氣不吃飯,誰也不敢吃飯,鬧得全家上下作揖求他。
這才是同人不同命呀,都是大家子弟,怎麼人家的兒子是寶,他則糞土不如。
每次同學們談到家人,漢威竭力將自己說成是同黃國維一樣倍受嬌寵的少爺,但他心裡總有大哥這個陰影,若沒了大哥,或許他是家中的寵兒。而就因為有了大哥活閻王般的震懾,他覺得自己是個寄身楊家的小鬼,還是個孤魂野鬼。
黃家的兒子猖狂是眾所周知的,黃國維在同學中也是自覺高人一頭,平日身邊還有些巴結他的同學對他前呼後擁,都指望能沾到黃家在西京的光。而漢威,起初一些同學知道他是龍城司令的弟弟,又是三軍副總司令鬍子卿青睞提攜的小兄弟,有不少人在他身邊阿諛。可惜過了些時候,發現漢威不過空掛了這少爺的名銜,兜里既不像黃國維那樣揮金如土,也不像黃家那樣勢力橫行軍校,也就漸漸疏遠了漢威改投黃國維。因禍得福,那些貧寒人家子弟或是沒有對漢威有邪念的同學反是喜歡性格溫和的漢威,同他這小兄弟成了朋友。黃國維恨漢威不僅因為漢威爭了他的風頭,也是因為梁碧盟教官的緣故。起初幾次考試,黃國維都輸給漢威,他曾向校方告狀,說是梁碧盟是漢威的親戚,有向漢威透題。這舉報引起了教育長的重視,特地另行重考了漢威,結果發現漢威確實是好學生,令黃國維無言以對。還有一次在軍事演習中,黃國維不服從命令同梁碧盟教官頂撞,被梁碧盟毫不客氣地用皮帶抽了一頓。這在當時驚動了校方和黃家。
軍校里體罰學生是理所應當的事,無可厚非,但是體罰了黃國維則是捅到馬蜂窩。
黃家人氣勢洶洶地殺來西南陸大興師問罪,黃國維的祖母、哥哥、二叔、母親全部趕來在學校大吵大鬧,小盟哥卻毫無懼色。
漢威慌得給大哥打電話求大哥出面來給小盟哥撐腰,大哥卻一句「自己的行為自己負責」置之不理。
軍校的校長為了息事寧人,也是懇請小盟哥辭職離開,這關鍵的時刻是子卿哥飛來西南陸大,親自擺平了此事。黃家沒理,還鬧得黃國維險些因為毆打教官被除名,自此也收斂了不少。
聽說在小盟哥犧牲前,曾在西京同黃國維的大哥黃國錦發生了衝突,怒打了黃國錦,還是馮姑爹和何總理親自出面平息了此事。
同學們端了飯盆去食堂打飯,黃國維則依舊靠了塞給伙房的好處費弄出幾個可口的小炒,同他那幫死黨們分食。
食堂的青磚地濕漉漉的才沖洗過,凳子有些潮,漢威覺得傷腿隱隱作痛,才想到了逢雨天大哥的傷腿總是疼,該不會他也落下這病根吧?
「軍魄寒劍,看來是黃五爺你囊中之物了!」這句話傳來時,漢威聽得刺耳。
忽然「叮咣」一聲響,一個飯盆扣在地上,小眼鏡絆在了黃國維伸出的腿上,飛摔出去。
「狗眼長腦袋後面啦?」黃國維破口大罵,立刻有同學蹲身給他擦乾淨皮鞋隨聲附和著罵。
路見不平的同學爭辯:「黃國維,這過道是公用的,你的腿伸到哪裡了,應該給小眼鏡道歉!」
黃國維嗤之以鼻,接著和眾人談笑。
太氣人了,漢威起身拉起小眼鏡幫他撣撣身上的泥水說:「就當被路當中睡的黃狗絆倒了,你是人,狗不懂你的話。」
食堂里爆笑一片。
漢威將自己的飯盆推到小眼鏡的面前說:「我才打來的飯,你先吃。我還有個飯盆。吃吧,今天有排骨。」
小眼鏡擦著鏡片,抽著鼻子。
「楊漢威,電話!訓導處里,你大哥打來的。」跑進來報信的馬二騾聲音極大,生怕誰聽不到。
漢威卻是愕然了。自從他進了軍校,大哥從來沒有往軍校打來一次電話,也禁止他無事往家裡去電話。生怕他特殊,如何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