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8章 臨別

醫院裡,天賜來到病床邊,見碧盟闔眼睡著,高高懸著的輸液瓶滴滴向下淌著液體。

「天賜,你來了?」碧盟微微睜開眼,憔悴的面容掠過一絲笑意:「你的傷該靜靜養,怎麼還跑出來?」

幾句話說完,碧盟已經費力的喘息。

「大哥,別講了,我沒事,傷口已經合上,醫生說,過幾天拆線就大愈了,只是聽小妹說,你吐血了?」

「沒那麼嚴重,聽她們一驚一詐呢!」

「大哥!」天賜拉過一把椅子坐近碧盟床邊:「才聽人說,您就是當年中原大戰時,駕飛機嚇退了時風舉、馬寶福三萬大軍的『蒼鷹』,我們早就佩服得不得了,聽說『蒼鷹』當年沒扔一顆炸彈,就在三萬大軍頭頂冒了彈雨飛了幾個來回,還把時風舉的帽子吹飛了,就把時風舉、馬寶福的聯軍下得倒退,被東北空軍威懾得宣布停戰投降了。同學們一直猜想傳說中的『蒼鷹』一定是個身材魁梧的關東大漢,真沒想到~~」

「『蒼鷹』已經屬於那個回不來的年代,眼下沒有『蒼鷹』,只有梁碧盟,或許哪天梁碧盟也會被1931年淹沒,很可能就沒有梁碧盟,會有別的~~」

「可是大哥,你那個時候和天賜如今一般大小的年紀吧?彈火硝煙里穿梭,你不怕嗎?」天賜好奇的追問。

碧盟臉色掠過無奈的苦笑說:「怕,只是種牽掛,牽掛生死、名利、家人~~一個人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也就沒了牽掛,哪裡來的怕?」

「什麼都沒有?沒有牽掛?」天賜好奇的問。

「你太年輕,不會明白。」碧盟咳喘得厲害。

天賜倒杯水給他,碧盟推到一邊勉強說:「沒事,不用。」

兄弟二人對視良久,碧盟終於嘆氣說:「無緣,若有來世,定然和你好好做場兄弟。」

「現在不好么?」天賜那雙微凸的大眼睛閃閃的問。

「太晚了。」碧盟指指枕頭,示意天賜將一塊兒玉墜兒討出來,是一個翠玉的十字架。天賜握在手裡把玩,對了陽光照看,古色古香,瑩透可愛。

「答應大哥,好好保存,這應該是馮家祖上傳下的玉琢磨成的。」

「大哥,我不要。」天賜將玉墜遞還碧盟。

碧盟笑笑安慰他說:「大哥要離開這裡了,怕不會再回來。你從小就姓馮,日後記得生個兒子給他戴上,就算了了大哥一樁夙願,答應我!」

「哥,你的話很怪,你去哪裡?又要回美國嗎?可是你的本領,要為國效力呀,日本人在東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哥你不能走!」天賜焦急的問。

碧盟氣息虛弱的說:「大哥這一身的傷病,怕是一時半會難愈了。」

「大哥,你怎麼說這些?」天賜覺得一陣冷颼颼的涼氣向上涌:「你不會有事的,不是人人都說你是『天驕』嗎?天之驕子,上天一定偏疼。」

碧盟笑了搖頭說:「你讀書比大哥多,有個外國作家說『上帝偏愛的人死得早』。」

見天賜的臉漸漸的慘白,神色木訥,碧盟笑了說:「逗你呢,沒事,你快回去吧。」

馮暮非和太太帶了補品來醫院的時候,已經發現碧盟的床空蕩蕩的,一身病號服齊整的疊好放在床頭。

「病人呢?」馮太太問。

護士小姐答道:「走了,說是急著要歸隊,他腦子裡的血塊吸收了一些,已經恢複了視力,不過還是要靜養。可是他軍隊的人來接他走了。」

馮暮非忙來到隔壁天賜的病房,天賜正躺在床上,手裡把弄著那塊兒十字架的玉墜兒。

「天賜,這個玉墜怎麼在你手中?」馮暮非驚訝的問。

天賜將玉墜遞給馮暮非說:「幫我還小盟哥,我不要。小盟哥給我的,說是馮家祖傳之物,還莫名其妙的讓我為馮家傳宗接代。」

「老馮,你快去追回盟盟,孩子不會做什麼傻事吧?我怎麼聽得揪心呢?」馮太太哭出聲來。

※※※

瀋陽空軍基地營區外一排平房裡。

小屋裡吊著簡單的燈泡,屋內晃著淡黃色的光線。

一瓶紅灧灧的葡萄酒盛滿在高腳玻璃杯中。

「胡司令說,我們必須要離開中國,從此隱姓埋名,浪跡天涯。」碧盟悵惘的說。

「你走到哪裡,我跟到哪裡。」露露貼到碧盟身後,摟住他的腰,臉緊緊的貼在了碧盟的背上。

碧盟自言自語的感嘆:「這些年,我都活得很茫然,自己到底是人,還是蟑螂,還是披著一張畫皮?還是頂了一個硬殼。」

「胡說!」露露嗔怪道。

「殺了田村,我必須要死。可是胡司令不忍我死,就安排了讓我帶你去歐洲,隱姓埋名。」

「為什麼?」露露問。

碧盟慘笑:「因為,私自處死了田村,日本人不肯罷休。如今只能去將此事化解成一個很小很小的矛盾,那就是死一個人,去平息這場戰亂。就像一條風雨飄搖中的小船,漏了一個洞,必須有人用身體去堵,不管是誰,若是不堵,怕全船的人都要沉沒。」

露露的手稍稍鬆開。

「Vivian,收拾一下東西,我們立刻就走。那個田村已經供認不諱,他提供了很多線索,全城在大搜捕了。我們必須現在趁亂走。外面有人在接應。」碧盟說。

露露猶豫的問:「現在嗎?」

碧盟點點頭:「現在,刻不容緩。」

露露反扣了門,不顧外面的叩門聲,不停的說:「我在換衣服,這就好了。」

手中卻慌忙的操作著電台。

「不著急,還有時間。」一個聲音,露露渾身戰慄,碧盟不知如何立在了他的身後。

「不用看了,門外叩門的不是我,我從窗子進來的。」碧盟說。

露露撫了把凌亂的頭髮,苦笑。

「我在北平遇到給你看病的斯蒂爾大夫了。」

露露周身微顫,又故作平靜的問:「哪位斯蒂爾大夫?」

「割了闌尾無非是同我一樣的小手術,卻真能掩飾得如遇刺一樣要死不活?」

「Eddie,你~~你說什麼,我糊塗了。我不是向你解釋過這事嗎,我錯了,對不起。」

「你不糊塗,你怎麼會糊塗?是我糊塗,怎麼就沒想到會是你。新民大樓轟炸計畫不會有旁人知道,你處心積慮的在表哥面前大義滅親舉報我,怕也是別有目的,想要住進楊公館!還有小威兒,你給他講了楓兒的故事,博得他多少同情的眼淚,這些人性真情的東西,原來都是利用的工具?日本人的特工,『東北』小姐!竟然在我梁碧盟的身邊!」

「Eddie,你~~」露露驚詫的目光望著碧盟,漸漸的眼淚流出,訕訕的說了句:「抱歉!」

碧盟從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聖經,打開書頁,裡面卻是掏空著藏了一部電台。

一陣沉默,寂靜中能聽到兩個人的心跳,呼吸。

露露垂著頭,不停的說著:「Sorry,Eddie~」

「人就是這麼無奈,你恨他,你怨他,你今生今世不想去再見他,可是關鍵的時候,有種無形的力量讓你不顧一切去救他,去為了他飛蛾撲火殞身不恤。那是血脈相連,一種無從抗拒的力量。我也曾恨這個家,恨過去的苦難,恨他帶給我的一切悲慘境遇,恨這個不爭氣的國家,恨這個代表東亞病夫的黃皮膚黑眼睛,你明明知道他羸弱,他帶給你無盡的恥辱,你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卻又無可奈何去補這千瘡百孔的漏洞。但是關鍵時刻,你的腳卻沉重得不忍邁出這艘要沉沒的大船。不止是我如此,漢辰表哥,胡司令長官,許許多多還在國內拼搏抗爭的人都不肯邁出這條船,更不要說幫了外人來鑿沉它。」

碧盟轉過臉看著露露,托起她的臉搖頭說:「我真的不懂,忽然不懂你,我從琴凳下拿出那個電台,我的血液凝固了。想不到~」

露露朦朧了淚眼,貼蹭著碧盟的手說:「小蟑螂,對不起,我不該瞞你。我本來就是陰溝里一條人人厭惡噁心的蛆,卻妄想穿上鎧甲長上翅膀去遮羞裝成一隻落魄的小蟑螂。Sorry,Eddie,我欺騙了你,從你認識我的第一天起。我對你講過,我十三歲被送給那個日本浪人當養女,他強暴了我,逼我去接受特工的訓練當間諜。他手裡有我所有不光彩的把柄,我若是不從了他,我就會比一隻陰溝里的蛆還無地自容。Five me,Eddie,你不會知道那對一個女孩子意味著什麼。我曾經幾次想過自殺,在美國時,是你救了我。人只要錯過一步,就像吸上了大煙中毒,身不由己的越陷越深。我繼父說,只要這回幫他把那個田村先生平安送回日本,他就放過我,讓我出國遠離中國和日本去做一個平凡的人。Eddie,我在努力,所有我欺騙你的鬼話都是為了逼你放棄這裡,和我出國去過平凡的日子。看了你受傷,我也心疼,那天在馮府見你被馮暮非痛責,我哭了三天,我比你更疼。Eddie,答應我吧,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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