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內瀰漫著晚香玉濃郁的甜香,水紅色的紗燈映著桃紅色的窗幔,鬆軟的妃色大靠背沙發上隨意擺著一對兒做工精巧的艷紅色蜀錦面鴛鴦戲水大靠枕。
鬍子卿不請自坐,將自己埋進舒適的沙發尋了個滿意的姿勢,隨手從桃花心紅木茶桌上一個精緻的煙匣內取出一支雪茄,點燃吸了兩口,吞雲吐霧。
漢辰乾咳兩聲,背手站立,目光停留在四周桌案上擺置的古玩花瓶和壁上字畫間。
一幅《貴妃出浴》圖,畫中美人粉腮盈潤,細目如醉,薄紗半遮半掩露出凝脂般的肌膚,嬌柔慵懶的被侍兒攙扶著邁出華清池。
屋裡每個角落都流露著女主人的匠心獨具。
平緩的腳步聲從樓梯傳來,漢威抬眼向樓道望去,小盟哥正扶著樓欄,勻步向樓下走來。一身寬鬆的白色純棉休閑衫,領口隨意的鬆開三顆鈕扣,一副倦意猶存的慵懶,頎長的腿一步步略帶顫抖的向這邊邁來。
嘴角掛著吟吟淺笑,碧盟問:「兩位司令深夜造訪可有要事?」
臉上掛了笑,話語卻似乎並不歡迎這些不速之客。
漢威不由替小盟哥捏把冷汗,出門時,大哥特地吩咐他帶上了抽屜里七叔留下的「家法」,那裹了紅色綢布的藤條。
擅作主張不辭而別躲來了溫柔鄉銷魂,違背兩位兄長兼長官的訓示,執意同舞女苟且,這作實的罪名似乎小盟哥根本不曾留意。除去挪動身體緩緩坐下時嘴角牽出絲難以掩飾的痛楚,小盟哥依然是那麼從容。
從煙匣子里抽出一支雪茄,剛要點燃,漢辰忽然喝道:「小盟,放下!」
碧盟沒抬頭,只挑起眼,詫異的望著大表哥,卻絲毫不遜的繼續點煙,騰起一串煙霧。而鬍子卿只是歪在沙發里,靜聽體會眼前細微的「對話」。
漢威看得心驚,小盟哥吸了兩口煙,大哥怒視的目光中如積蓄的火焰漸漸燃燒起來。
碧盟自嘲的笑笑,自然的滅了雪茄,說了聲:「表哥如今愈發的像七舅了。」
漢辰的目光向樓上望了一眼,低聲問:「這裡說話不方便。」
碧盟嘴角一抹笑,起身說:「去書房吧。」
一張報紙遞到碧盟的手中,三雙詢問的目光同時注視著碧盟表情的變化。
「小盟,黃為仁為首的一群人分裂中央,在廣州成立政府,公然與西京政府唱對台戲。此舉勢必會造成中國分裂。你平日更要謹言慎行,不要被別有用心的政客利用。」大哥的話永遠是一副教訓人的口吻,即使道理或許是對的,但話語很難讓人接受,起碼漢威這麼認為。
抖抖那張報紙,發出嘩嘩的輕響,碧盟笑得雲淡風輕。
「表哥深夜來尋碧盟就是為了此事?」
碧盟將報紙疊好放回在漢辰面前的桌上。
漢威微鬆一口氣,小盟哥可能也是覺得這謠言荒唐可笑,若小盟哥真的去投靠了廣州政府,豈不與大哥和胡司令成了對立的敵人?大哥如此唐突的盤問小盟哥,讓小盟哥該有多難過。
碧盟雙手插兜在原地逡巡,低了頭思索片刻,抬頭輕鬆的說:「報紙上的報道句句屬實。若不是這兩天頻頻生出事端,碧盟早該向兩位長官稟明了。」
一句話就如昨天雨夜霹雷一般,眾人臉色愕然。
「Eddie,開玩笑也要有個輕重分寸。」鬍子卿居然都忍不住嗔怪。
碧盟斂住笑,一本正經的說:「道不同不相為謀,良禽擇木而棲。碧盟同西京政府政見不同,決心接受黃主席廣州政府的聘任,去意已決。」
「小盟!」漢辰聲色俱厲,屋內空氣凝滯,呼吸都顯得壓抑。
沉默片刻,漢辰近前幾步拉過碧盟的腕子端詳他說:「小盟,上面的權力之爭絕對不像你看到的那麼簡單,年輕人滿腔報負躊躇滿志是好,但若被人利用就不好了。你還年輕,政治十分複雜,否則七叔就不會把你和凌傲託付給我們。你也不想想,他黃為仁這麼輕易的將廣州政府的空軍交給你,他就如此信任你?難道不是另有圖謀?」
那言外之意,就是黃為仁在利用碧盟分裂鬍子卿、漢辰同西京政府的信任關係。
在漢威看來,大哥此時的態度已經異乎尋常的客氣忍耐,但小盟哥卻嘴角勾著淺笑,倚坐在桌案旁靜靜聽過大哥漢辰的一番訓示,確認大哥話說完才有條不紊的說:「碧盟年輕,走路難免會磕磕碰碰,摔倒爬起,爬起依然能自己走路。過去不曾靠人扶,如今更不用。」
「碧盟,你是在同胡大哥慪氣嗎?還生氣大哥打你那五十軍棍?胡大哥不是好動粗斗勇的人,打你,胡大哥更心疼更傷心。碧盟,但是廣州政府的事上,你不能賭氣,會鑄成大錯。胡大哥知道你回國以來一直鬱郁不得志,頗受了西京航空署那些任人唯親的人排擠,怕其中也不免受了胡大哥和你表哥的牽連。胡大哥曾想調你去東北重用,可你又不樂意。碧盟,東北航空大隊和整個東北軍的大門隨時向你敞開,廣州政府能給你的條件,胡大哥都能給你。」
碧盟仍是淺笑吟吟,不置一辭的直聽了鬍子卿將條件開完,如湖水般蕩漾的眼波反游過促狹的神采,反問道:「胡大哥,表哥,兩位哥哥話說到這裡,碧盟也想問問。當年二位易幟投靠西京中央政府時,何總理又許了你們什麼優厚的條件?聽說何總理在用錢收買策反上很是手段獨到。」
漢威都聽明白,小盟哥是覺得胡大哥的話對他是一種侮辱,小盟哥怕不是為了什麼官爵俸祿才投靠廣州政府的。
談話進入僵局,小盟哥反無所畏懼的反言勸告說:「碧盟也有幾句肺腑之言。既然兩位兄長都反對內亂,希望中國只有一家政府,以此來否定反對廣州政府,這樣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何文厚總理讓賢呀。這樣中國不就只剩下一個政府了?碧盟相信,兩位兄長保的是代表國家的政府,並不是狹隘到只擁護某一個『總理』吧?當然,胡大哥和何總理的結拜兄弟,但怕如今桃園三結義,一個頭磕在地上生死不渝的兄弟情走就作古了吧?不然他何總理結拜的兄弟怕也有一個班了,馬寶福呀,時風舉呀,還不都是今天抵足而眠稱兄道弟,明天就兵戎相見,戰場上飛機大炮拼個你死我活了。胡大哥認真,怕他何某人未必認真吧?」
「小盟!」漢辰怒斥道,牙縫裡擠出冷冷的話語:「你不要太過放肆!表哥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表哥慌的什麼?有理就不怕辯。至今為止,碧盟還沒看到他何總理比黃主席有什麼過人之處,反是黃主席一介名士,心懷國家,令碧盟平佩服。何總理在做什麼?不礙乎就是去剿赤匪,打內戰。」
「啪」的一聲,裹在綢布中的藤條扔擲到桌案上,漢辰灼然的利目鎖住碧盟的眼睛,指了藤條家法對碧盟說:「你不要同表哥廢話,表哥不同你辯道理,只一句話,你,梁碧盟,哪裡也不許去!」
「呵呵~」碧盟苦笑兩聲,順手拉開抽屜。
漢威探了脖子偷看,心想這鞭子都要打到肉上了,小盟哥還去找什麼。
忽然,漢威面部的表情驚愕了,一柄冷冰冰,黑色的伯朗寧手槍握在了小盟哥的手中。
「大哥小心!」漢威眼明手快躥到了大哥和小盟哥中間。大哥漢辰的大手一把將他推開,無畏的向前又靠近兩步。
手槍在碧盟的指間靈活的旋轉兩圈,碧盟握了槍筒將槍柄遞到漢辰面前:「斃了碧盟,否則碧盟絕不回頭!」
「你以為我喜歡去管你們。若不是七叔託孤,若不是漢辰受人重託有就有了督管你不要誤入歧途的責任,誰稀罕去攬著閑事!碧盟,你舉了七叔的遺囑在七叔墓前跪在大表哥面前的那一刻起,你我身上就都有了逃不脫推不掉的責任。」
漢威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大哥的話在罵小盟哥,餘光卻不時的掃向他,似乎連他這個不爭氣的弟弟也一同罵了進去。
這時鬍子卿悠然的起身說:「明瀚,我們先走,給碧盟一個時間好好考慮考慮。」
又轉向碧盟說:「Eddie,胡大哥相信你是明白人。就在臨來找尋你之前,你大表哥還接待了廣州政府來的說客,勸你大表哥投靠廣州政府,許給高官厚祿。黃為仁是政客,他的人也都能言善辯。不過,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如今黃為仁糾集了廣東、廣西、福建的兵力要興兵討伐西京,難道這不叫『內戰』?我胡孝彥父子鎮守東北這些年,家父寧死也未答應出賣南滿鐵路給日本人,如今廣州政府的外交部長已經承諾了承認日本在南滿鐵路的權益,藉此得到日本供給他們打量軍火攻打西京作為交換條件。這不叫『賣國』嗎?」
「子卿兄,不必多說了,走吧。」漢辰說,鬍子卿不甘的又解釋一句:「昨天雨夜讓你冒險去取密電碼,請專家破譯回來的電文,就是廣州政府同日本方面簽訂賣國條約的證據。」
碧盟立在原地,仍是一臉淺笑,目送了眾人離去。
漢威幾次回頭望著小盟哥,又望望那根裹在綢布內的藤條。心想,難道小盟哥同大哥就這麼決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