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坐在椅子上,彎彎長睫下原本靈透的雙眸已經暗淡無光,空洞的目視前方。
這是大哥對他殘酷的懲罰,無所不用其極的侮辱他,讓他對家法恐懼生畏,不敢越雷池半步。真若剃個光頭,他該如何出門見人呀?
柔軟的烏髮一綹綹剪落,扔到火里,發出「嗶嗶啵啵」的響聲。「豬頭」如觀奇景般蹲在火盆邊聽著跳蚤被燒裂的響聲,嘴裡還附和著「啪、啪」得聲音,一聲聲似是皮鞭抽打在漢威心頭。
黃胖子則在漢威頭上刮著,安慰他說:「頭髮剃一遍長得更好,再說,天熱了,剃光頭涼快。」
低垂眼幕,淚水順了漢威清俊的面頰靜靜滑落。如一隻被按在砧板上待宰的羔羊,歷來的命運只能靠拿刀的人肆意擺弄。
「小心些,抬好了,看你們笨手笨腳,抬一路灑一路。」大姐那尖刻的聲音由遠及近。
漢威一驚,面紅耳赤的他無處躲藏的暴露在惡毒的大姐眼前。
僕人抬著一隻沉香木浴桶放在漢威眼前不遠的地方,熱氣蒸騰瀰漫。
大姐鳳榮搖著柄鏤空檀香扇幸災樂禍的上下打量他,忽然噗哧的笑了:「到底是江南第一美人下的種,剃了光頭都別有番美韻,看這小模樣人見人憐的,跑出去這幾天餓得肋條骨都能數出來了。」
漢威羞憤的側過頭,他不能讓大姐看到他的淚水,不能讓大姐的詭計得逞。可越想吞下委屈的淚,那淚水卻如瀉閘的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最令他傷心的是大哥,大哥帶他從低矮的貧民窟氈蓬出來時那份溫情都是假的,都是演給旁人看的。那副溫文爾雅儀態大方的大家子弟風範都不過是粉墨登場的演戲,輝煌的外表裡隱藏的是一顆冷酷的心,枉費他還為大哥的安危擔心數日。早知回家的結果仍是如此,寧願去跳進黃龍河或躲在那貧民窟再也不出來。
「呦,還哭了,害臊了?你小時候光著屁股滿屋跑,往大姐的帽子里撒尿可沒害臊過。」大姐故意湊近他,一臉秋後算賬的得意。
「鳳榮!」姐夫儲忠良快走來拉扯著姐姐說,「你湊什麼熱鬧,小弟被你欺負的夠慘了,你還不去勸勸龍官兒。」
「我不去,我還要在這兒等了看好戲呢。他大哥說了,要他好好洗乾淨,拿豬鬃刷子一點一點的刷,別把什麼虱子跳蚤、臭蟲、蟑螂的帶到楊家來,髒了楊家的地。」鳳榮得意的搖了扇子湊到漢威臉邊扇著,在漢威耳邊低聲說,「我家裡養的貓也是這麼賤,家裡大魚大肉不吃,寬敞的屋裡不住,偏去那地溝里鑽一身泥,餓的皮包骨頭灰溜溜回來搖尾乞憐。」
黃胖子似乎都聽不過耳,陪笑了說:「大小姐,你還是迴避一下,這跳蚤會亂跳,別跳到你這頭髮上。」
話音未落,漢威猛的抖甩著搭在肩頭接碎發的毛巾,殘存的發渣亂飛,驚得鳳榮「啊呀!」一聲慘叫向後跳去,卻躲閃不及踩到了身後儲忠良肥厚的腳上。二人站立不穩,一起跌撞到浴桶上,跌坐進去,水灑滿一地。
漢威破涕為笑,指著在水裡狼狽掙扎的姐姐姐夫笑得前仰後合。
「胡伯,漢威就吃點虧,讓姐姐先洗,還不把什麼豬鬃刷子給大小姐備著。」漢威促狹的性子上來,湊過去拍手大笑。姐姐被水嗆得連吐帶喘,姐夫也如落湯雞一般從桶里往外爬。
漢威正在得意的笑,忽然聽胡伯嚴厲的喊了聲:「小爺!」
一回頭,正看到大哥在身後怒目而視。
不等漢威說話,大哥一把扯過他,翻轉過身,飛出一腳。漢威凌空騰起,飛撲進旁邊的玫瑰花壇。
漢威下意識的在著地的剎那間雙臂護了臉,身體卻狠狠的摔在花池裡。疼痛令他瞬間失去知覺,嗓子里如堵了異物般發不出聲,久久的才瀉洪般嚎啕大哭起來。
「龍官兒,你瘋啦!他是人,不是狗。」大姐居然聲嘶力竭的朝大哥叫嚷起來,漢威哭著爬起身,大姐正惱怒的揪扯捶打著大哥哭罵:「龍官兒,你要他的命呀,你怎麼下手沒個輕重呀。」
漢威心頭忽然無比的委屈,竟然連平日最討厭憎恨他的大姐都能說句有人情味的話,大哥莫不是真拿他這個小弟當成家裡養的一條狗了?
漢威忍了傷痛在胡伯的攙扶下爬起身,胡伯老淚縱橫的說:「這身上都被刺破了,老爺要是活著看到……」
一片唏噓聲,漢威卻忽然忍住了淚,他都奇怪如何此刻能如此冷靜,低聲對胡伯說:「麻煩胡伯吩咐人為漢威準備洗澡水,漢威不會髒了楊公館的地。養條狗進門前也知道抖抖泥呢。」
漢威看著大哥,心痛的自言自語:「你為什麼要去接我回來?」
粘稠泛了腥味的液體從鼻間流下,胡伯驚愕的喊:「呀,流血了。」
漢威用手背胡亂揩了一把,滿臉殷紅,倔強的說:「沒事!」
大哥並沒有走,挑著眼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背著手,如戲弄一隻到手的玩物。
「別亂動!手拿開。」大哥用毛巾浸濕為他洗著頭,擦洗後背。水裡有著柚子葉,據說是驅逐邪氣的。大哥的手撫弄著漢威背後的一處處青紫的傷痕問:「這點出息,被幾個地痞給打成這樣,離開楊家,你連條狗都不如!」
漢威不屈的目光瞪向大哥,冷傲中含著挑釁,立刻招惹來一記響亮的耳光。
大哥將毛巾扔在水桶里,濺起水花迷了漢威的眼。
迷濛中,漢威見大哥站在眼前指著他喝罵:「不服?我楊漢辰養條狗也比你有出息!要不看在你身上還流著楊家的血,我才懶得管你。」
漢威驚愕了,怕到今天他才真正聽到了大哥的心聲。心裡一陣苦笑想,既然在你楊少帥心裡,我楊漢威連楊家的一條狗都不如,又何苦不讓漢威就此在外面自生自滅?
平日如何被大哥打,漢威也只覺得那是應該的,大哥是一家之長,長兄當父,有管教他的責任和權力。可今天聽到大哥的話,心痛如撕裂一般,原來大哥的眼裡,他不過就是一個連狗都不如的寵物。
「大少爺……」胡伯哭著哀求,「老爺的亡靈還在楊家停留,大少爺你忍心讓老爺在九泉下都不安寧嗎?」
大姐鳳榮換過衣服抱了兩條幹凈柔軟的大浴巾過來,邊呵斥著漢辰說:「行了行了,你氣不順,打他幾下就算了,還真打死他。」
抽了漢威一個腦瓢,大姐鳳榮嗔罵:「我這輩子欠你們叔侄兄弟的,從你七叔到你大哥,到你這個小混蛋,沒一個不讓我鬧心。」
大姐鳳榮年長漢威二十多歲,比大哥漢辰也是大七歲,自然在家霸道得很。
一陣汽笛響,一輛小轎車開進大門。
漢辰忙呵斥漢威說:「還不快滾,在這裡守了給我丟人現眼!」
車門一開,闊步過來的是一身西裝的鬍子卿,舉手投足間都帶著風雅。
「夥計,怎麼來這裡迎接我嗎?喊你去聽小魏的戲你不去,捨不得我也不用在大門候駕呀。」
鬍子卿一如往昔的詼諧幽默。
「你沒有去請小魏吃宵夜?」漢辰疑惑的問。
「他們規矩多,今天這個日子不許出去,要拜祭什麼祖師爺。」子卿話音裡帶了掃興,目光卻一眼看到圍著浴巾的小漢威。
漢威眼睛紅腫,一臉怨怒委屈,抽抽嘴角哽咽的喊了聲:「胡大哥。」
「唷,怎麼剃個光頭呀?」鬍子卿取笑說,忽然見漢威眼淚落下來,再看一臉沉肅面色冷峻的漢辰,不由用胳膊肘捅捅漢辰責怪說:「你心裡有氣,拿威兒出什麼火?」
上前摸摸漢威的光頭笑了說:「這一剃頭,更顯得我們威兒這雙眼睛異乎尋常的魅人,就是做和尚也是個漂亮的小和尚。」
漢威委屈的抿咬薄唇,頭腦一片恍惚迷茫。
鬍子卿逗他說:「威兒,你這頭剃得好。你也不看看,都什麼人才剃光頭,那是咱們何文厚總理才一年四季留光頭呢。你胡大哥想剃都不敢,怕犯『諱』。」
漢威被逗得破涕為笑。
子卿哥同大哥漢辰同樣的年齡,卻是不同的性情。子卿哥就溫文爾雅如紳士,性格寬容,而大哥卻永遠頤指氣使如保守的軍閥。
漢威心裡更是不平。
上了樓,漢威剛要溜回自己房間,大哥卻趁了子卿哥去洗手間的間隙喝令他說:「去祠堂跪著思過去!寫份悔過書。」
滿腹委屈無處訴說,漢威進了光線昏黑的祠堂。
祠堂同大哥的書房一壁之隔,略開門縫,書房裡的聲音就能盡收耳底。
大哥同鬍子卿的閑聊漢威本無意去聽,他滿心沉浸在憤憤不平中。
忽然一句話引起漢威的留意。
「你還要我如何做,我已經下令手下不要再去查梅花紋身女屍的間諜案,我就猜出多半是西京情報局所為。」
「你如何這麼武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