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英,居然還是他。回府的路上,坐在車裡的關卓凡,自失地一笑。歷史的編排自有其路數,這種冥冥之中的強大慣性力,自己身為穿越者,實在應該有所敬畏。
不過,也幸好還是他。歷史上的李蓮英,雖然始終籠罩在各種民間傳說的迷霧之中,但對他,正路子的史家基本是有公論的:這是一個厚道人,只栽花,不種刺;只幫人,不害人。還有,李蓮英當然也貪財,但他小心謹慎,嚴守分際,不該伸的手,絕對不伸。
他的墓志銘上的那幾句話,「事上以敬,事下以寬,如是有年,未嘗稍懈」,不是虛言。
最難得的一點是,李蓮英雖然對慈禧忠心耿耿,但並非一個對主子無原則阿附的人。戊戌變法失敗,光緒被慈禧幽禁,整個皇宮,唯一肯對光緒有所照拂的,就是李蓮英。光緒自己也說:「若無李諳達,我活不到今天。」
八國聯軍入城,慈禧攜光緒西狩,臨走前對珍妃下手,這個差使就不能派李蓮英,而是派了副總管太監崔玉貴。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戊戌之後,李蓮英沒有「旗幟鮮明」地站在慈禧一邊,李大伴自此寵衰。
當然,也可以把李蓮英的行為視作自保的一種手段,安德海覆轍於前,如果還像他那樣到處招怨,下場如何,有版可看。退一萬步,就算慈禧肯維護自己,太后薨逝之後呢?冰山一倒。一個太監,不就是仇家的俎上魚肉?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曉事的人。加上關、李之間的恩義聯結,關卓凡有把握,李蓮英會成為自己在宮中的有力的助手和耳目。
但同時,關卓凡也提醒自己,對李蓮英不能報過高的幻想。他會親附自己,但未必會成為自己的「私人」——李蓮英甚至不能百分百算慈禧的「私人」,何況關卓凡?
有一個現象值得重視,有清一朝。勉強稱得上「權監」的兩個——安德海、李蓮英,都出自慈禧宮中,這不是偶然現象。
「太監不能干政」這條祖訓的前邊,還有一條「後宮不能干政」。慈禧以後宮干政,對「太監不能干政」的認同度本來就低,加上她書讀的少,對閹豎誤國的教訓。了解的也少,更形不成相應的牢固的概念,對重用太監的抵觸和防範都很有限。
最重要的還是關卓凡之前分析過的,一,深宮女主,見識少。行動亦不得自由,太監是她獲取外界第一手信息的最重要的渠道。二,垂簾不合祖制,理論上,所有的重臣。都是她的潛在的反對者,四邊不靠之下。孤獨的太后,對「身邊人」產生依靠的心理,是很自然的事情。
這真是「制度的問題」了。
慈禧在呂氏一事上的「失態」,根本上,是恐懼於關卓凡這個最重要的「身邊人」,有發生動搖、變化的可能,從而生出了強烈的反彈。說到底,是為了保證關卓凡這個「身邊人」——她最重要的依靠——不「變質」。
這個,和普通女人的嫉妒,並不全然是一回事。
想通了這一點,關卓凡的嘴角泛起一絲陰冷的微笑。這一次的跌宕,實在不算一件壞事。
方才養心殿上,慈禧的話雖然委婉,但其中的悔意已非常明顯,現在慈禧對關卓凡的心理,已經不是覺得關卓凡對不起她,而是覺得她對不起關卓凡了。
這是關卓凡進一步固權的最好時機,也是他推進重大政策的最好時機。
還有,這一次的風波,固然是慈禧「收服」關卓凡的努力,但反過來,也為關卓凡指明了加強對慈禧的影響和控制的路數。嗯,膽子可以再大一點,步子必須邁得更快一點。
關卓凡對慈禧的心理的判斷,基本是準確的。
回到長春宮的慈禧,依然心潮起伏。
之前,關卓凡府里的那株「五尺高的血珊瑚」,已經證明純屬虛妄。
醇王福晉進宮的時候,慈禧問過她這個事——醇王福晉是常去關卓凡的貝子府串門的,那裡有她兩個「妹妹」呢。醇王福晉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在哪兒見過什麼「血珊瑚」,更別說「五尺高」了。
難道每次醇王福晉到達貝子府之前,關家都把血珊瑚收了起來?真這麼不怕麻煩?何況和關家往來的王公大臣多了去了,醇王福晉這麼一個好事的角色,也沒聽誰說起過貝子府有這麼一株血珊瑚,總不可能任誰來了,關家都事先收起了珊瑚吧?
同樣的問題,也問過李蓮英——那個時候還叫李進喜,他也是去毅勇忠誠貝子府傳過旨的。太監傳旨並不會事先打招呼,想藏什麼也趕不及。慈禧問的很有「技巧」,裝作閑閑不經意的樣子:「關卓凡府里的那株大珊瑚,是白色的嗎?」
李進喜微愕,說道:「回主子的話,奴才不曾在關貝子府上見過什麼大珊瑚。」
今天,「鏡子」一事,證明了也是安德海的謊言。
自己急怒攻心之下,也是昏了頭了。其實細想一下,就能發現安德海話中的絕大破綻:呂氏這個宅子,不比貝子府,除了關卓凡自己,絕不會有其他人出入,包括安德海。何況是閨房內室?那麼其中具體陳設形容,他如何能夠知曉?
慈禧心中苦澀難言,自己居然掉進了一個太監的陷阱,落手對付自己最親信的國家首輔!
安德海之所以構陷關卓凡,原因已經很清楚,插手園工而不得,乃生異想天開之妄念。自己自詡英明,怎麼就被一個下賤的閹人擺佈於股掌之上?
他不修圓明園,是為國家好;他修頤和園,是為自己好——然而自己,唉!
慈禧的心裡猶如火燒火燎般難受。
呂氏的事情,當然是他不對!可是呂氏既已遠走,清醒過來的慈禧,不能不承認,關卓凡在呂氏身上,僅僅是「大頭管不住小頭」而已,並沒有一絲自外於聖母皇太后的意思——話說回來,又有哪一個男人是真的「大頭管得住小頭」的?
求全責備,只怕原來沒有「自外」的意思,也被逼出了「自外」的意思了!
慈禧悚然心驚,該怎麼彌合自己和關卓凡之間有可能產生的這一條裂隙呢?
※※※
接下來幾天的軍機叫起,君臣議的是兩件對中國未來發展產生重大影響的事務,一件是修築鐵路,一件是發行國債。
修築鐵路的事情,關卓凡在美國的時候,就開始在國內下功夫了。回到國內,還未出兵剿回剿捻,就明裡暗裡,在各有力者處為修鐵路遞話了。有的曉之以理,有的動之以利,有的直接用銀子鋪路。軍機上已經取得了一致意見,言路上也儘可能打了底,本來打算年後立即著手,沒想到先撞上了安德海這一檔子事。
關卓凡情知安案塵埃落定前不是議論大政的好時機,一直隱忍不發,等到安德海終於變成了內務府慎刑司里的一塊爛肉,乃第一時間,上奏請修鐵路。
關卓凡在奏摺中說道:「鐵路之利,於漕務、賑務、商務、礦務、厘捐、行旅,不可殫述,而於用兵尤不可緩。」
所謂「用兵尤不可緩」,原因有二。
第一,「我國幅員廣大,畫疆而守,則防不勝防,馳逐往來,則鞭長莫及。唯鐵路一開,則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視敵所趨,相機策應,雖萬里之遙,數日可至,百萬之眾,一呼而集。」
第二,「兵合則強,分則弱。以中國十八省計之,兵非不多,餉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顧不暇,征餉調兵,無力承應。若鐵路告成,則聲勢聯絡,血脈貫通,裁兵節餉,並成勁旅,防邊防海,轉運槍炮,朝發夕至。」
而且,如此一來,「駐防之兵,即可為游擊之旅,十八省合為一氣,一兵可抵十數兵之用。將來兵權餉權,俱在朝廷,不為疆臣牽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