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這樣被拿下,是關卓凡預料之中的事情,畢竟慈禧行事的風格,他太了解了,一旦想定的事情,果斷異常,再不會有一絲半點的拖泥帶水。
這是太后自己要處置小安子,跟關貝子可沒什麼相干,這才是要緊的地方。一番做作,心機百轉,既達到了目的,又沒落挾嫌報復的口實,算是相當圓滿了。
至於對太后的「聖德」,外間會有什麼樣的風評,那是另外一回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也沒有打算特地去做什麼維護。
兩宮的聖德太過完美無瑕,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君上身邊出了一個壞人,敢說君上無責乎?
這當然是他秘藏於心、絕不肯宣諸於口的算計,然而深宮之內的太后,亦與他有相同的看法。
回到寢宮的慈禧,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了,正在用心想著這個難題——安德海固然已經拿下,然而該如何處置這個小安子呢?
去留是不用想的,要想的,是殺還是不殺。
對她而言,安德海算是「兩朝元老」,這不假。小安子被撥到她身邊服侍的時候,正是她失寵於咸豐,偏居冷宮的時候。從一個十三歲的小太監,直到現在的長春宮總管,一直在自己身邊盡心儘力地伺候,不能說沒有一點情分。
安德海替她立過大功,這也不假。安德海機敏善言,膽子又大。無論是當初她跟肅順的爭鬥,還是後來的祺祥政變。這個小安子傳遞情報,溝通關卓凡,都起了莫大的作用。這份功勞,是宮中其他任何一個太監都不能比擬的。
不過情分也好,功勞也罷,都不是此時此刻該去關心的,甚至對小安子的痛恨和怒火,也是可以先放在一邊的。現在慈禧所想的是。殺掉安德海這件事,對自己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好處是有的,聞過則改,雷厲風行,對自己身邊的人也是絕不護短,對自己在底下大臣中的聖明形象,會有助益。
然而壞處也是顯見的。所謂「蓋棺定論」,一旦殺掉安德海,就足見他的罪無可赦,而對於一貫要強的自己來說,身邊最得寵之人,居然是個罪無可赦之人。坐實了這個名聲,以後旁人又該拿什麼樣的眼光來看自己呢?
另有一條,雖然不那麼重要,可是也該去想上一想——自己身邊的人,自己翼護不了。則將來肯替自己賣命的人,是不是就會在心中掂量掂量了呢?
就這樣反覆權衡。一時還沒有想定最後的主意。
然而形勢比人強,到了第二天慈禧便發現,非有個明快的處置不可了。
首先是倭仁上的一個摺子,談的是小皇帝的功課,枝枝蔓蔓地寫了一大篇,然後在廢話裡面夾了一句「內侍攔阻聖駕,動問聖學,國朝兩百年未之聞也。聖學深淺,此唯煩兩宮厪慮,豈有他人可擅哉?」
這句話厲害至極,意思是說皇上的學業,只有兩宮太后才能動問,一個奴才,何以就敢大模大樣地開口問起?而且小皇帝雖然年紀小,那也還是皇帝,是「聖駕」,不是一個太監可以擅自攔阻的。
這樣的事,可大可小,若是放在乾隆年間,只怕這個太監會死得慘不可言。
看完了倭仁的這個摺子,慈禧已覺心驚,再看第二件,居然又是那個林鐵山的摺子。這個摺子除了沒有指名道姓,其他的便不像倭仁那樣拐彎抹角了,以御史風聞奏事的特權,直接把明山那件案子揭了出來,要緊的一句是「或雲有偽托聖意,私干政事之情狀,臣驚駭不忍聞也」,若隱若現地懷疑安德海有假傳懿旨的行為。
以慈禧的精明,立刻便明白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關卓凡回護自己的一片苦心,都會變作無用!
於是第二天,便有一道八個字的懿旨從宮中發出來。
「著查看安德海家產。」
※※※
查看家產,約略等同於抄家,但其中亦有微妙的分別。是單單查看記檔,還是立予封存,還是沒入官庫,或是以後竟可以蒙恩發還,這得看犯事之人的具體情形而定。
像安德海這樣的情形,明眼人都知道,此乃死兆是也,小安子完了。
對於抄家這種好差使,關貝子實在是「不勝心神嚮往之」的。想當初韋小寶韋爵爺怒抄鰲拜府,身上穿的,手裡拿的,懷裡揣的,真是滿載而歸,據說還可以趁機調戲一下鰲公爺的幾個小老婆,那是何等風光快活之事?
然而關貝子國家首輔,帶了人去抄一個太監的家,那也未免太給犯人面子了吧?再說安公公的兩個媳婦,都是使錢買來的,到底都還是好人家的女兒,雖然說兩個黃花閨女嫁給太監做老婆,不免令人嗟嘆,但若說關貝子起了什麼不軌的意思,那真是絕沒有的事兒。
於是關卓凡也只是密密囑託了一番,便自靜候佳音。果然,還沒近晚,抄家的單子便呈了過來,光看那十好幾頁紙,就知道非同小可。
仔細看下去,不由駭然,其中銅錢一項,竟有三百多萬枚,也不知堆這麼多在家裡,嫌不嫌累贅?最後連著金子銀子一起折算,浮財總計近百萬兩銀子之多。
關卓凡實在出乎意料,他一直有這麼一個印象:連慈禧花錢都做不得自己的主,底下一個太監,能有多少生髮?而且,祺祥政變至今才幾年,安德海怎麼就能攢出這麼一大筆錢財?他哪來的這麼多門路?
不過最有意思的,是另外兩樣。
一是從安德海家的庫房裡,抄出了不少御用的物件兒,貴重的如字畫、灤金自鳴鐘、珠寶首飾,便宜的連茶碗湯匙也有不少。這個不消說,是安德海跟小成子一起搗的鬼,已經被轉手賣掉的,還不知有多少。
這是安德海一條重要的「生財之道」。
另一個,是安德海那個叔叔安邦太所做的《京師異聞錄》,稿子厚厚一疊,每頁都是清一色的小楷,倒是工整得很。
「老吳,他人呢?」關卓凡問道。
抄安德海的家,是由刑部和內務府各派一名司官帶隊,而刑部的這一位司官,叫做吳天樂,是關卓凡在城南馬隊當差的時候就認識的朋友。老吳當年只不過是一名六品的吏員,律例精熟,那一次關卓凡在家裡設宴,被二哥卓仁打上門來,關卓凡還曾向他求教該如何辦。
現在不一樣了,隨著關貝子的躥升,老吳也春風得意,先是升了員外郎,不久又升了郎中,最近更不得了,派了秋審處坐辦的差使,堂皇躋身「八大聖人」之列了。
秋審處是刑部最重要的部門,既主管秋決,也主管直送刑部訊辦的罪犯;設坐辦八人,都是從各司精選出來的資深郎中、員外郎,個個胸中藏了幾千個案子,大清律熟得透透的角色,人稱「八大聖人」。
坊間都說,「八大聖人」不但深通律例,且守正不阿,如果與律例不合,就算皇上、太后的意思,也照駁的。
「回貝子爺的話,」吳天樂恭恭敬敬地說,「他是安德海的管家,自然是由刑部拘審。」
關卓凡心想,正主安德海已經關進了敬事房,他的三駕馬車裡面,明山和安邦太是刑部關了,還差一個小成子也快了,單是盜竊宮庫這個罪,他就吃不起。
「嗯,」他微微一笑,在那迭厚厚的手稿上拍了拍,遞迴給老吳,「還是要秉公審理。」
「請貝子爺放心,自然是秉公審理。」老吳躬身接過手稿,很肅穆地答道。
安邦太的案子,跟明山不是一回事,刑部只派了一個主事,審起來亦快得很,最後報上來,擬的是窩藏贓銀和強娶民女這兩條。
審完的案子要定讞,需過秋審處「八大聖人」的集議。安邦太這樣的案子,照說把案卷粗粗一覽,點點頭就過去了,可是這一回,吳天樂有話說。
「強娶民女這一條,我看可以划去。」他不以為然地說,「第一他安邦太不是正主,不過是替著操辦,第二是兌足了銀子,兩家願意的。強定這個罪名,於律例上面說不通。」
他的話是有道理的。大家都知道,安德海倒了霉,審案的主事就不免揣摩上峰的意思,定得重了點。現在老吳這樣說,是秉公辦理的態度,其他七位,當然也沒有異議,於是安邦太這一條強娶民女的罪名,算是免掉了。
「倒是這部書……」吳天樂翻開那本《京師軼聞錄》的手稿,一邊翻頁,一邊提起筆來,毫不客氣地開始在上面劃杠杠,一共划了七八條出來。
「諸位請看。」他把挑出來的手稿,分給其餘的七個人。大家被他這個舉動弄得有些驚奇,待到看過,見划出來的那幾條,寫的都是諸如「某年某月某日,聖母皇太后歸寧」,如何華麗,如何熱鬧,又或是「正月二十九頒賞,太后賜某王爺貂裘一襲」,如何珍貴,如何漂亮之類的東西。
「老吳,這是……」忽然有一名坐辦,明白了他的意思,倒抽一口涼氣說道。
「不錯,」吳天樂把兩根枯瘦的手指用力點在案子上,斷然道:「這是私做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