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兒的話音未落,張順也跟在後邊,沒頭沒腦地沖了進來。
張順是個極機警的人,伺候在屋外,忽然見到沏了茶來的珠兒,沒命似的闖進屋去,雖不知是有什麼變故,不過自然也要先衝進來再說。一進屋,見到這樣的景象,驚惶之下就要張嘴喊人。
「哎!」關卓凡抬手止住了張順,轉頭打量著這個珠兒,「練武之人,耳聰目明,難為你聽得這樣真切。不過我是屍山血海裡面滾出來的人,你這一把小刀子,也不見得就能把我怎麼樣。」
珠兒咬了嘴唇不說話,手裡卻不由自主的將那把小刀子攥得更緊了。
「嗯,主母,」關卓凡冷冷地說,「不知道主父又是哪一個?」
呂氏主僕都是身子一震,臉色變得蒼白。
「算啦,不嚼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關卓凡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忠心護主,不是說不好,可是不要好心卻辦了壞事!非要等到上頭賜一條白綾下來給你的『主母』,這才稱心如意?」
白氏和珠兒都叫他的話給嚇住了,珠兒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什麼來。
「從前的事,都揭過去了,以後再這樣沒大沒小的,仔細我收拾你——打量你會武功,我就治不了你么?」關卓凡看著胸膛起伏的珠兒,微微一笑,「沒來沒由的,瞎疑心些什麼?你們兩個,都下去吧。」
這一番從從容容又略帶曖昧的話,立刻把方才屋中驚險緊張的氣氛,化作了淡淡的尷尬。呂氏向珠兒點點頭,柔聲說道:「珠兒,你們下去吧,把門關上。不管什麼事兒,這都是我的命。」
待到珠兒和張順兩個,一邊彼此打量猜疑著。一邊合上門扇退了出去,白氏才又望向關卓凡,顫聲問道:「咱們倆的事兒,叫太后知道了?」
「你不必管,」關卓凡簡潔地說,「今兒晚上就連夜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得動身走了。」
「走……往哪兒走呢?你不是說,天下雖大……」
「先到天津,再走水路到上海。」關卓凡打斷了呂氏的話,不容分辯地說,「到了上海換船,我送你去一個地方。」
「哪兒?」呂氏的眼中燃起了希望。
「香港。」關卓凡臉色平靜,「那是法外之地,大清管不到的地方。」
「香港?」白氏問道,彷彿還不敢相信是真的。
「剛才進來那個,叫張順,是我的管家。從這裡到上海,有他一路陪著你們。到了香港,也自然有人替你安排打點,一切不用擔心。」
「卓凡……」白氏彷彿動了感情,低呼一聲。
「一夜夫妻百日恩,我關三雖然輕薄,自己的女人,好歹還知道有始有終。」關卓凡說道,「你在香港。我每年接濟你兩萬銀子。若是你願意另擇人家,也是一任自便,再不必有什麼顧慮的。」
這還有什麼話說?淚盈滿眶的呂氏,見到關卓凡站起身來,是要走的意思,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扯了他的手:「你……你再留一會兒……再留一會兒……」
「嬸娘。你多保重。」關卓凡輕輕抽回手,搖了搖頭,「若是有緣,自然還能相見。」
說罷。斷然轉身,拉開房門走了出去,剩下熱淚滿臉的呂氏,獃獃地站在桌旁,泣不成聲。
※※※
這一夜,呂氏大約是睡不成了,關卓凡回府之後,也在書房裡頭待到很晚,直到將近四更,才和衣略睡了一會,就又要起來洗漱上朝了。
等進了宮,到了隆宗門旁的軍機處,曹毓英等幾個人已經先到一步,再過片刻,恭王也到了。於是大家一邊吩咐軍機章京處理一些文牘上的事情,一邊說著些言不及義的閑話,等著兩宮叫起。
誰知這一等,等出毛病來了,直到自鳴鐘打過九點,內廷裡邊卻還遲遲沒有動靜。
這是罕有的情形——小皇帝本來就不是必見的,一個是要上書房,加上經常有些頭疼腦熱,所以缺席是常事,在養心殿叫起,多數都只兩宮太后在召見。而兩位太后,若有一位身體違和,則由另一位單獨召見,也是有的,卻從沒有過到這麼晚還不叫起的事情發生過。
關卓凡倒是低眉垂首,彷彿老僧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些什麼,恭王卻有點忍不住了。
「去問問,看今天一共有幾個起。」
問回來的結果,愈發出奇,說今天本來一共有四個起,現在其他三起都吩咐撤了,只留召見軍機全班這一起。
這樣看來,並不是「聖躬違和」,而是兩宮還在商量著什麼,許是有什麼不尋常的大事要宣布?各人都起了疑心,只是身為樞臣,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都修鍊得不錯,只在心裡拿著勁,卻都不肯在面上流露出來。像曹毓英許庚身這兩個,更是猜疑不定:別是關卓凡又要出什麼意外?
這麼等下去,依舊毫無消息,直到十點半,將近午膳的時分了,才終於來了傳旨的太監。
「著關卓凡覲見!」
許庚身心裡一喜:單獨召見,是個好兆頭!他目視關卓凡,關卓凡卻只是很沉穩地跟大家點頭點頭,把衣冠略略整理一下,跟在傳旨的太監身後,開步出去了。
進了養心殿,果然見到兩宮太后已經端坐在御座之上。他行了禮,便靜靜地等著慈禧發話。
意外的是,先說話的倒是慈安。
「這一回,耳根子倒是清凈了不少,」慈安太后徐徐地說,「關卓凡。」
「臣在。」
「你把那個人,送到什麼地方兒去啦?」
那個人,自然說的是呂氏,大家彼此心中有數,只是慈安這麼直接地問了出來,略出意外。
「回太后的話,」關卓凡恭謹地說,「是出了洋,到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哦?」慈安太后遽然動容,跟慈禧對望一眼,點了點頭。
「這樣處置,當然也很好,只不過……」慈安嘆了一口氣,用責備的口吻說道,「只不過。這件事情,你做得當真荒唐。你一個領袖軍機的大臣,就不怕叫人笑話么?」
這句話在另外兩人聽起來,感受各有不同。在慈禧來說,就彷彿是聽著家裡的姐姐,在替他教訓出軌的男人。雖然痛快,心中居然亦有幾分忸怩之意。而說到叫人笑話,慈禧心想,若是自己跟他的事叫人曉得了,不知又會釀成多大的風波?
而關卓凡則知道,慈安的這句話說出來,就到了自己該低頭認錯的時候了。
認個錯本不為難。難就難在除了要有一番動聽的言辭,還非得有一副發自衷腸的熱淚,才能顯得痛心疾首,痛徹心扉,痛不欲生,才能見得一個臣子痛改前非的決心。
這就得靠演戲了。他昨天晚上在書房中練習了許久,別的都好說,輪到該擠眼淚的時候。卻是百般努力,直到把擠眼淚演成了擠眉弄眼,也進入不了狀態。
說起來,亦不能怪他——曾經是被壓在自己身下,可以任由馳騁的女人,現在說要對著她痛苦流涕,心理上確是一件很為難的事情。
然而沒有眼淚。過不了關,那怎麼辦?關卓凡不由得痛恨自己,當初怎麼就沒想到去北影的進修班學學表演?那一副廉價的眼淚,說來就來。何其痛快也。
糾結到最後,到底被他想了個法子出來,此時此刻,到了該用的時候。
他是奉旨在御前免跪的人,然而現在不能不一撩袍褂,雙膝跪倒。
穿越到此,茫茫隔世,那生我養我的爹娘,是否仍舊安康?他們可還能睡得著,吃得香,身子是不是還能無恙?
我在這個年代掙扎求存,藏鋒隱銳,只為能做成那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百多年後的親人,可能體諒?
五年來自己勞心苦志,卑躬屈膝,此刻便跪在這青磚大殿之上,百多年後的人們,又該當會如何評說?
再回首已百年身!這本是他心中絕不準自己觸碰的禁忌,此刻卻信馬由韁,任憑思緒飄蕩,一念至此,已是熱淚滿淌。
「臣年輕不曉事,平日又不知自省修德,以至於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愧悔無地,以後還有何臉面再來見太后和皇上?只求兩位太后重重責罰!」
說罷,就勢向地上一伏,放聲大哭。
見他這樣,兩宮一齊動容,慈禧是紅了眼眶,不過心裏面畢竟是得意的——到底收服了這個傢伙!慈安為人實誠,此刻不由也抹起了眼淚,不免反過來要替他說幾句話。
「唉,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也不必這樣,只要改了不就是好的?起來吧。」
待他起了身,慈安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倒是慈禧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輕輕咳嗽一聲,這才把慈安的話頭攔住了。
「姐姐,時候不早了,」慈禧提醒道,「叫軍機吧。」
等到全班軍機進了殿,關卓凡雖早已拭了淚,但眼眶通紅是依然看得出來的。大家都在心裡好奇,不知道方才他跟兩宮之間的奏對,是怎樣一個情形?
好奇歸好奇,除了關卓凡和恭王之外,其他幾個人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