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朝的時候,君臣之間的奏對,彷彿又回到了往常的格局,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不過慈禧和慈安兩個,雖然沒有再給關卓凡釘子碰,不像上一次那樣有事必駁,但是語氣之中,似乎也沒有了從前的那種親熱和輕鬆,所以養心殿里的氣氛,每每便顯得很凝重。
其實這倒是辦理朝政之時,應該有的樣子,不過有了從前做比較,現在人人心裡,就不免多了一份沉重,就好像樓上扔了一隻靴子,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隻靴子扔下來,也不知道這第二隻靴子,什麼時候扔下來。
「到底有沒有第二隻靴子呢?」關卓凡下朝之後,狠狠睡了一覺,等吃過了晚飯,照例坐在書房裡面,一個人琢磨著。
這兩天這樣平靜,是不是預示著暴風驟雨已經過去了?
自己這樣勤謹當差,表現出來的那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態度,是不是一種合適的應對態度?
旨意上的「暫且」兩個字,究竟會暫且到什麼時候?
在什麼時候,拿什麼法子來對付安德海,才是最合適的?
這些事,一時都還想不清楚。
「爺。」圖伯在門外稟報,不知是有什麼事情。
「嗯?」關卓凡漫聲應道。
「惇親王府里,有一位劉公公,來送東西。」
關卓凡心想,這個糊塗王爺,於禮數上倒不肯含糊。年下的時候,彼此都有禮物往來,而關府往惇王府里所送的禮物,自然要比送過來的豐厚許多,看來惇王不肯落這個便宜,還是派了人來回禮。
王府里的太監來送東西,自然不能當成尋常的僕從來對待,總要特別打賞。再讓他帶句話回去。
等到圖伯把劉公公帶進來,關卓凡打量了兩眼,懶懶地說:「五爺這也太客氣了,何必呢?再說天都黑了,倒是辛苦你跑這一趟。」
劉公公看上去也不過二十齣頭,生得老實木訥,手裡拎著大大小小的禮盒。也不見得能值多少錢。他恭恭敬敬地給關卓凡請了個安,用那副公鴨嗓子說道:「不辛苦,這是奴才應份的。」
「嗯,」關卓凡把手揮了揮,「圖伯,你先把東西拿出去。」
圖伯才一出門。關卓凡面上的神色立刻變了,站起身來,雙手撐在案子邊上,眼神也變得銳利而警惕。
「李進喜!」他用低沉而威嚴的聲音說道,「你來做什麼?」
長春宮的副總管太監李進喜,先轉頭掃了一眼,確認身後再無別人。這才雙膝一跪,給關卓凡磕了一個頭。
「小人特來拜謝關貝子的救命之恩。」
※※※
救命之恩?
屋子裡的氣氛,變得極其古怪,慈禧身邊的親信太監,偽托他名,黑夜進府,自是有什麼極為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關卓凡的眼光,盯在跪在自己面前的李進喜身上。用乾澀的聲音問道:「什麼救命之恩?」
「貝子爺是大清棟樑,一天有多少軍國大事要操心,這樣的小事,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李進喜小聲答道,「那一回,太后在芳齋堂給貝子爺賜宴,貝子爺給太后回電報的事兒。說到發一個字兒要三兩銀子……」
關卓凡目光一跳,登時便想起來了,在心中暗自點頭:原來是他。
那還是他剛升任江蘇巡撫,回京覲見時候的事情。當時他以御前侍衛的名分。進宮當值,慈禧和慈安看見了,想出了主意,傳宴芳齋堂,從此有了可以跟他單獨說話的機會。
那一回,是說到電報這個東西,發一個字要收銀三兩,當時慈禧身後的一名太監,吃驚已極,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沒想到,正是這個李進喜。
這一聲,犯了慈禧的規矩。那個時候,李進喜還不是長春宮的副總管,只是一名普通的太監,若是慈禧當場發作起來,把他捆交內務府,一頓亂棍,打斷一條腿都不稀奇,若是運氣不好,就此被發送了,也不是沒有的。
還好關卓凡不忍心,拿了「人皆玳瑁,我獨烏龜」的笑話,把這個岔子給掩了過去。由此說來,「救命之恩」這四個字,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沒有什麼,果然是小事,難為你還記在心裡了。」關卓凡神色不變,淡淡地說,「起來說話吧。」
「小人一輩子記在心裡,永遠不敢忘掉。」李進喜又磕了個頭,這才站起身來,向前一步,小聲說道,「不過小人今天來,還有一件事情,要稟報貝子爺。」
自然是有事,關卓凡心說,若是沒有,那才稀奇。他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靜靜地望著李進喜。
「這些天,安總管和管宮庫的小成子,總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李進喜的神情,是緊張至極的樣子,訥訥地說,「小人怕……他們是要對貝子爺不利。」
安德海那兒,居然還沒完沒了?現在又多了一個什麼小成子?聽了李進喜的話,關卓凡心頭微微一顫,一絲猙獰已浮上了面龐。
「嘀嘀咕咕,何以見得就是要對我不利啊?」
「今兒我去宮庫繳東西,辦完了事,跟小成子嘮閑嗑來著。」李進喜緊張地說,「臨到末了,小成子跟我說了句,咱們大清出了肅順了,問我知不知道。我說知道啊,肅公爺不是早就殺了頭了?他說殺了一個,又出一個,現在這個,又要比先前那個厲害得多,一手管軍,一手管民,連洋人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
這個李進喜,自己說話的時候老老實實的,學起小成子的話,卻說得活靈活現,連那種尖酸刻薄的語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關卓凡只覺腦中嗡的一聲,連身子都晃了晃,強自支撐著沒有失態,他微微透了一口氣,這才問道:「嗯……還說什麼了?」
「我問他。那可怎麼辦?小成子跟我笑,說擺著他的,擱著我的,大家走著瞧,左右不過是這幾天的工夫。我覺得這話透著邪氣,剛才下了值,請了半天的假。無論如何也要來報給您知道,明兒一早,我還得回宮。」李進喜畏縮地看了一眼關卓凡,嚅囁道,「貝子爺,我看他們是沒安好心。您可千萬留神。」
難得這個李進喜!真是仗義每多屠狗輩!他出宮冒名,來報告這個消息,可是冒了天大風險!
然而不知道這個消息,來得及還是來不及?
「李進喜,關某承你這個情。」關卓凡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放穩聲音,「都在我心裏面!」
這句話的分量足夠。比幾百上千兩的賞賜要有用得多。李進喜是伺候慣人的,知道他不會再有吩咐了,於是請了安,不言聲地退了出去,外面自有圖伯送他出門。
李進喜才剛剛出門,關卓凡便再也不能自控,「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茶杯都跳了起來。杯蓋咣啷啷地滾到了桌面上。
他再也想不到,安德海居然一下就抓住了自己的命門!
歷朝歷代,多半都有個總攬政務的首輔,然而正常的情況下,豈有身為首輔,同時手裡又抓著一支強悍軍隊的人?
秦滅六國,中國政治中。政權和軍權便開始做徹底的分離,除了一個諸葛亮,「正常的情況下」,關卓凡想不出來。還有哪個首輔,同時集政權軍權於一身的?
就是諸葛亮,也不見得「正常」到哪裡去。
如果出現了政權軍權集於一身的首輔,幾乎就意味著皇帝已經成為傀儡,接下來就是篡位,就是改朝換代了。
肅順固然跋扈不臣,然而手裡並沒有軍權。恭王固然根基深厚,然而手裡亦沒有過軍權。唯一不同的是,肅順算是先皇的人,恭王則是「恭王自己」的人。
這樣的事,以慈禧的精明,本不會容忍。自己佔了旗人身份的便宜,又是出身於微末,迭立大功,屬於慈禧「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不僅被慈禧視為「自己人」,而且因為有一層肌膚相親的關係,更被當做真正的「身邊人」,這才有了絕對的信任,慈禧也才不會往旁的地方去想。
然而只要安德海略作提示,她醒悟過來,重新審視一下的話,一定會遽然心驚。
比肅順還要厲害!
先是去掉帝師,下一步就是出軍機,然後多半就是黜落軒軍的兵權。
或者倒過來:先黜兵權,再趕出軍機?
要出事了。
五載艱難,奮鬥至此,想想肅順的下場,難道一切就這樣化作泡影?
不成!
關卓凡亢奮起來,找出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保險箱,取出密碼本,開始下札子——他要連夜調動京左的吳建瀛部和天津大本營的軒軍。
「卓凡,吃粥啦!」外面門吱呀一聲,跟著圖伯把帘子一掀,卻是白氏親自端了一個托盤,替他送夜宵來了。
關卓凡被免去弘德殿行走的差使,府里的人這幾天都有些惶惶不安,只有白氏,每天晚上都要親手替他做點東西,算是給他的一點安慰。托盤裡頭,放了一大碗粥和兩樣精緻的小菜,白氏低頭看著路,終於笑著把托盤往案子上一放。
「燕窩粥,還有你最愛吃的……卓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