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王說道:「問孫東謀,聖祖三次親征准格爾,是否多餘?是否不該?」
孫東謀的額頭碰地有聲:「回皇上的話,聖祖天縱英明,臣,臣鄙陋……」
鐘王說道:「問孫東謀,朕覺得寫字做文章,也十分之『瑣碎繁細』——是否可以通通交給臣子去辦,朕從此不須學寫字、學做文章了?」
孫東謀的額頭已經碰得青了,語不成聲:「臣荒唐,回皇上的話,臣荒唐,臣荒唐……」
鐘王說道:「孫東謀,旨意的話已經問完了,你有什麼話回奏嗎?」
孫東謀驚魂不定,喘了幾口氣,顫聲說道:「總是臣不讀書,所上折議……愚鈍鄙陋,粗疏荒唐,臣……知錯了,嗯,這個,聖學淵深,非臣等可窺,醇親王所奏加皇上『兵事』、『洋務』功課事,臣……附議。」
鐘王點點頭,是滿意的神情,說道:「好的,我會代奏。」
小夥子自覺差使辦得漂亮,昂首闊步地出了詹事府,興興頭頭地回宮繳旨了。
可憐孫東謀汗濕重衣,幾乎站不起身。整個詹事府的人都呆若木雞,居然也沒有人上來扶他一把。孫東謀好不容易自個站了起來,喪魂落魄,走了幾步,一個趔趄,竟然又摔了一跤。這時才有人趕快過來,將他扶了起來。
詹事府里這番疾風驟雨,將言路上還存著異樣心思的守舊派徹底打蔫了。
孫東謀沒有受到任何處分,但這番刁橫狠辣的「問話」,逼得人無地自容,比什麼處分都嚇人。而且,出於詹事府大堂之上,「殺雞儆猴」的「立威」意味極其明顯。
朝野上下,都有共識:加皇上「兵事」「洋務」功課,上位者的決心是堅定不移的,繼孫東謀而起的。遭受的,肯定就不是痛罵,而是暴打了。
也是關卓凡運氣好,最早跳出來發難的,只是一個詹事府的右庶子。
言路所謂「翰詹科道」,「翰」是翰林院,「詹」是詹事府。「科」是「六科給事中」,「道」是御史道。其中,六科給事中和御史道都屬都察院。在翰林院、詹事府、都察院三者中,翰林院地位最高,都察院權力最大,而位置最尷尬、最不重要的。就是詹事府。
詹事府最早是太子的輔佐機構,康熙廢儲之後,「太子」二字便不存於清朝政治,詹事府的本職消失,蛻變成一個純粹的清秘之地。在功能上,詹事府和翰林院其實是重疊的,分翰林院的一點活兒來干。有資格進翰林院但暫時進不去的,在這兒先打打雜。
就是說,這其實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機構。
原時空光緒二十八年,即1902年,改革官制,實行新政,第一個被裁掉的,就是詹事府。
如果孫東謀供職的地方是翰林院或都察院。就不好派人跑進去大庭廣眾地指著鼻子罵了。
這種方式的打臉,左右人等也會疼痛,連帶著整個部門跟著丟臉。丟翰林院和都察院的臉,打擊面太寬,難免使人起狐悲之念。遭受池魚之殃的許多人地位重要,其中還有立場和己方接近的,不利於建立「統一戰線」。
可如果不在一個有象徵意義的場所。當眾對孫東謀「下手」,威懾力就不夠。
詹事府就是這樣一個不過不失、恰到好處的場所。
鐘王來辦這個差使,幾乎是最好的選擇。近支郡王的身份,對外可以強調。這道旨意代表皇族也即最高統治集團的意志。同時,年紀輕,辦這種差使不算失身份;年紀更大、地位更高的王爺,未必肯辦這種差事。
還有,鐘王口齒伶俐便給,如果換了別的人,比如醇王,就算肯干這個差事,分量也更重,可是說話結結巴巴,氣勢上未免不足,效果就沒那麼好了。
當然,加皇上「兵事」、「洋務」功課的摺子是醇王上的,不能由他自個來罵人。
孫東謀其實沒有什麼背景,真正有背景的人,反倒站在後面,觀風望色。
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是倭仁,以自己同為「弘德殿行走」,有瓜田李下之嫌,從頭到尾,一言不發。掌都察院的新任左都御史潘祖蔭,明確表達自己的態度:支持醇王;但是,這只是他個人的意見,「諸公請自行其事」。
所以,這個事情,從一開始,反對派就沒有一個主心骨。沒有大樹可以依靠,行動起來,自然猶猶豫豫,瞻前顧後。
等見到朝廷的疾聲厲色,清楚再做仗馬之鳴的後果,便偃旗息鼓了。
這一關,關卓凡過的意料之外的輕鬆。
關卓凡認真分析,認為除了自己事先的種種布局和事後的凌厲態度,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因為美國平叛大捷,這個時候,也即1865年前後,本時空中國人的心態,和原時空中國人的心態,已經不一樣了。
原時空,國人的心態,是失敗者的心態;本時空,國人的心態,是半個勝利者的心態。
關卓凡以為,原時空的排外,除了觀念的守舊,很大程度類於生物的「應激反應」,是一種失敗者的自我本能防護。
因為恐懼而抗拒,自我切斷和外界的溝通、交流,以自我想像和強化出來的優越感,維持本體平衡,構築防護罩,以使自我能夠在劇烈變化的環境里生存下去。
「套中人」,其謂也。
或者叫:「排異反應」。
其實,中國的保守,大多數時候,只集中於「制度」層面;「器物」層面,對外一向是開放、包容的。
中國的器物文明,兼容並蓄,有無數的外來因子。這個傳統,直到明末,都沒有發生實質改變。
晚明的士林,對「格物」、「火器」、「兵學」,都有濃厚的興趣。後人很難想像,那個時候的儒生,居然有許多人醉心「設計火器」和「研究戰法」。紙面上的「新式火器」層出不窮,「新戰法」也時有所聞。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對滿洲的軍事失利不斷,人們希望依靠新式武器扭轉戰局。
一個是,彼時,東西方文明開始發生直接的碰撞,中國人開眼看世界了。
當然,沒有基本數理知識和工業經驗打底,這些設計,「新式火器」也好,「新戰法」也罷,絕大多數荒腔走板,沒有實用價值,也基本沒有走出過書齋,走下過紙面。
但至少,那個時候,少有人把西方的先進技術,僅僅視作「奇技淫巧」。
彼時的中國,面對科學技術已經走在自己前面的西方,心態依然是平和的,依然還是強者的心態。因此,可以從容吸取覺得對自己有用的東西。
只是這種吸取的力度還非常有限。
西方對中國領先的幅度還有限,中國也並不真正了解這種領先的意義。畢竟,在發生中西對抗的時候,依靠地理和數量上的優勢,中國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解西方技術領先帶來的優勢。
無論如何,對外來的器物文明,彼時的中國,並不會發生「排異反應」。
彼時的中國,還沒有經歷自己無法理解的失敗,還沒有遭受這種失敗帶來的強烈刺激。
當終於劇痛於這種強烈刺激,不同體質的個體,發生了完全不同的「應激反應」。
日本的「應激反應」:拋棄這具為自己帶來痛苦的軀殼,掙扎化蝶重生。
中國的「應激反應」:縮進這具軀殼的更深處,作繭自縛。
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
如果這種失敗發生在明末,而不是清末,中國又將如何反應?
歷史無法「如果」,關卓凡只能慶幸,自己做了一個歷史投機者能夠做的最正確的選擇:加入美國的內戰,並成為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