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中央機樞 第五十九章 最長的一天

徐桐講《大學》,《中庸》,一樣是煩死人不償命的東西。

除了倭仁、徐桐兩位,還有教「國語」的「諳達」。對於滿語這種處於「殭屍」狀態、滿洲貴族之間都不使用的語言,小皇帝能有興趣學嗎?

偏偏中國歷代王朝,以清朝對皇帝和皇子的教育最為嚴格。

拿小皇帝來說,每天卯初——早上五點起身,卯正——早上六點上書房,十歲不到的孩子,大冬天的從被窩裡撈起來,不容一絲假借。除了中午回宮進膳,有半個時辰的空閑,一直到午後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之間,功課才完。

清制,皇帝、皇子「上書房」的時候,師傅權威最重,其他的人,包括太后、皇帝,都不能干涉。如果師傅不放學,全世界只好一起陪著等。以致常常有這種情況發生:已經過了飯點,師傅還在那裡長篇大論,慈安、慈禧兩個太后,只好餓著肚子等小皇帝下學,然後才能傳膳。

這種教育制度,如果不考慮小孩子的承受能力,本來是要點個「贊」的,可是——教的都是些什麼東東嘛!

這就是清末對於皇帝的教育:花最大的氣力,教最沒有用的東西。

小皇帝的痛苦可想而知。

不是「不學好」,實在是「學不好」。

慈禧抱怨小皇帝的功課,其他軍機大臣可以暫時不說話,關卓凡身為軍機領班。不可以不說話。因為「啟沃聖聰」,絕不僅僅是皇室自個的事情。而是真正的國家大政,軍機處責無旁貸。

關卓凡只好說道:「許是功課太重了?雖然聖明天縱,年紀總是還小。」

「功課太重」是實情,慈安地位超然一點,看得反倒明白,剛想出聲表示支持,慈禧卻說道:「唉,明年就十歲了。快成大人了,怎麼能說還小?康熙爺這個年紀,已經辦了多少大事?」

在對待兒子的教育上,慈禧和原時空那些一到周末就把小孩子送到各種「班」里的母親,沒有任何區別。總是求全責備,望子成龍——雖然她的兒子已經是「龍」了。

當然,此「龍」非彼「龍」。

還有。康熙擒鰲拜的時候已經十五周歲,按當時的演算法就是十六歲,聖祖爺十歲的時候,似乎也沒做什麼大事情。

關卓凡覺得很有趣,對康熙的這個模糊的誤會,原時空和本時空原來是一樣的。甚至包括慈禧這樣的皇室的成員。

這種場合自然不好說破。關卓凡說道:「臣以為,倭仁的學問太大,總要慢慢領會,略假時日,皇上的聖學一定是可以精進的。聖母皇太后不必過慮。」

這個話暗指倭仁古板,教而不得其法。兩宮皇太后都聽出來了,互相望了一眼。

「不是我兒子笨,是老師沒教好」,這種話,當媽的永遠是愛聽的。

慈禧沉吟道:「倭師傅年紀大,差使多,實在是太辛苦了一點,弘德殿是不是再添一位師傅?」

關卓凡腦子中靈光乍現:老子可以干這個活!

茲事體大,容俺好好想一想先。

關卓凡說道:「是,朝廷體恤老臣,倭仁一定感激。臣等下去,好好商議一番,儘快將人選進呈御覽。」

沒有更多的話了,軍機大臣跪安退出。

一出養心殿東暖閣的門,就看見醇王陪著恭王,在院子里遠遠地候著。

關卓凡突然明白了,慈禧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扯兒子讀書的事情?——故意叫恭王在外面等。

醇王看見軍機們出來了,帶著恭王,向東暖閣門口走去。

雙方錯身而過,這個場合不好說話,彼此微笑點頭示意。

關卓凡心中微動:恭王臉上的那種誠惶誠恐,他從所未見。

醇王朗朗的聲音響起:「恭親王奕候見。」

就在軍機大臣將要走出養心殿東暖閣院子的時候,從東暖閣里傳出了哭聲。

是恭王的聲音。

這兒到東暖閣,已經有一段距離,東暖閣的門上,還掛著厚厚的棉帘子,可恭王的哭聲,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哭。

幾個軍機大臣心中大動,互相以目。

關卓凡心想,真的是「伏地痛哭」啊,歷史的魔杖,究竟逃不過去。

天上彤雲密布,眼見又是一場大雪。雪停了,會是一個晴天嗎?

恭王收淚之後,兩宮叫太監給他搬凳子、絞毛巾,然後絮絮如家人,頗說了幾句窩心的話。

恭王則站起身來,反覆表示愧悔之意,特別是「不敢怨懟」。

然後兩宮的話頭就轉到恭王的復出上,明裡暗裡,說這個出於關卓凡的一力舉薦,以後他和關卓凡,「一個鍋子里攪勺子,可得好好兒地搭夥計。」

恭王莊容說道:「臣和關卓凡,同為國戚,與國同體,一定同心共德,共赴王命,斷不會叫兩宮皇太后失望的。」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臣視關卓凡,於私為兄弟,於義為諍友,於公為良師,於國家,為柱石。」

這話的調子,高,真是高。

慈禧微笑著說道:「『柱石』這個話說得好。關卓凡曾經跟我們姐倆,說過美國那位姓林的『總統』的一段話。嗯,大約是這樣子的:『中國、美國,一東一西,就像兩根擎天的柱子,互相搭把手,就都能站得穩、立得牢;中國和美國立定了,這個世界就安穩了,庶幾正氣張揚,邪佞不生。』」

慈禧喝了一口茶,說道:「六爺,我們姐倆,也盼著你和關卓凡,能夠成為咱們中國的兩根擎天的柱子。」

獎譽之隆,倚望之殷,恭王十分激動,跪倒磕頭,朗聲說道:「臣感念天恩,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雖然談得如此「投契」,但並未當場許恭王重回軍機,他還得回府等「後命」。

這對於恭王,真是「最長的一天」。

中午的飯,山珍海味,毫無滋味,到底只喝了一碗粳米粥。

一直等到申初,終於聽見書房外腳步聲響,聽差來報:「文大人、寶大人到了!」

開門迎出,看見漫天飛雪之中,文祥、寶鋆迤邐而來。走到跟前,看清楚兩個人的臉色,恭王心中的那塊大石頭輕輕落地了。

文祥和寶鋆進了書房,聽差進來,替他們將落在身上雪打掃乾淨,將他們的大帽子接了過去。

文祥舒了口氣,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恭王:「六爺,這是草稿,琢如留在軍機處主理,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了內閣了。」

這是「明發上諭」。

恭王接過來,手有一點點發抖。

底稿是曹毓瑛的手筆,不過上面另有增減,字跡略顯拙稚,不曉得出自誰的手?但恭王此時顧不得這個,先細細地看下去:

「諭內閣: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本日恭親王因謝恩召見,伏地痛哭,無以自容。當經面加訓誡,該王深自引咎,頗知愧悔,衷懷良用惻然。

自垂簾以來,特簡恭親王在軍機處議政,已曆數年,受恩既渥,委任亦專;特因位高速謗,稍不自檢,即蹈愆尤。所期望於該王者甚厚,斯責備該王者,不得不嚴。

今恭親王既能領悟此議,改過自新,朝廷於內外臣工,用舍進退,本皆廓然大公,毫無成見;況恭親王為親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耶?

恭親王著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複議政王名目,以示裁抑。望其毋忘今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圖報稱;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諉,以負厚望。欽此。」

恭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內心欣慰,難以言喻。

這道上諭,確定恭王重回軍機之外,措辭上也很給恭王面子。特別是「位高速謗」「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兩句,尤其叫他舒心。

這兩句,都是後來加進去的。這個筆跡,恭王不認得,問文祥:「博川,這是哪一位改的呀?」

文祥鄭重說道:「是關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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