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中央機樞 第五十八章 謝恩還是謝罪

即便恭王上的那個摺子可以視做「謝罪」的摺子,也是過不了關的。那個摺子只是含含糊糊地說自個「荒唐」,可到底怎麼個荒唐法?是像上諭中指責的那樣;還是你君臣對唔的時候,不小心放了個屁?

你不「謝罪」、「悔過」,我就把你放出來,豈非說,是我處分你處分錯了?

在恭王沒有任何正式「謝罪」表示的情況下,兩宮就恢複了他的「內廷行走」和「仍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兩項差使,其實已經算寬宏大量了。

文祥想到恭王這邊居然一直念不及此,不由渾身直冒冷汗。

從毅勇忠誠貝子府出來,文祥叫人先去給寶鋆送信,約了晚一點在鑒園會合,自己則趕到了曹毓瑛家裡。

在曹家,和曹毓瑛兩個一起,替恭王擬好了一個摺子,然後結伴往鑒園而來。

到了鑒園,恭王和寶鋆都在等著了。

文祥複述了關卓凡的話,寶鋆聽了,瞪大了眼睛,用手一拍大腿,說了聲,「嗐!」是頗為失悔的語氣。

恭王輕輕嘆了口氣。

事實上,上不上這個「謝罪」摺子,他不是沒有想過的。

上了這個摺子,就是認了蔡壽祺的種種攻訐,就是「立存此照」,就再也翻不得案,就只能從此做小伏低了!

天潢貴胄的一股傲氣始終頂在胸口,就猶猶豫豫,下不了狠心。

同時。也存了僥倖之心,也許「西邊的」會疏忽過去呢?

現在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許多事情,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恭王緩緩地說道:「逸軒的意思,我明白。事已至此,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你們說吧,我要做什麼?」

文祥心中頗有不忍,但其勢已不能不發,說道:「明兒一早,六爺要進宮謝恩。嗯。我和琢如,替六爺準備了一個謝恩的摺子。」

曹毓瑛取出折稿,遞給恭王,說道:「王爺,請你過目。」

洋洋洒洒,披肝瀝膽,真是一篇好文章——可哪裡是「謝恩」。根本是「謝罪」!

但恭王很平靜,看過了,抬起頭來,說道:「很好,辛苦幾位,就這麼辦吧。」

恭王如此配合。倒有點出文祥和曹毓瑛的意料,兩個人都非常欣慰。

曹毓瑛說道:「我馬上就辦。這個摺子,我給內奏事處打個招呼,叫他們接了就往裡邊遞,『西邊的』安寢之前。一定能夠收到。」

於是趕回軍機處,找到值班的軍機章京。謄正後裝在黃匣子里,然後密密囑咐了,由外奏事處而內奏事處,遞了上去。

不是緊急軍報,卻用黃匣子,軍機處如此安排,不曉得是什麼緊要的事體?內奏事處不敢耽擱,腳不沾地地將摺子遞進了長春宮。

慈禧果然正準備梳洗了歇息,一看見是恭王的摺子,心中就曉得是怎麼回事了。

看完了摺子,快意無比:老六,你總算服了!

心想:「他」算得真准!

明兒老六進宮謝恩,跟他說點什麼呢?當場就讓他回軍機嗎?

一邊思索,一邊吩咐太監,把摺子送到鍾粹宮去。

慈禧說道:「跟母后皇太后說,六爺明兒要進宮謝恩。嗯,請母后皇太后明兒早一點到養心殿西暖閣,我有話和她說。」

第二天軍機叫起,奏對的政務之中,有兩項重要的人事任命。

一個是兵部尚書出缺,關卓凡奏請由曹毓瑛調補。

曹毓瑛現在的「本職」是左都御使。這個差使總領柏台,需要道德聲望較高、形象相對「獨立」的人物來做,才叫人心服。曹毓瑛的長處在於籌謀策劃,又是眾所周知的恭王的「私人」,在人們的心目中,就不是那種「風骨挺拔」的人物。

當初恭王把曹毓瑛放到這個位子上,主要是為他掙個「一品」的功名,就是說,是為了「酬功」。既然如此,自然不免譏評。曹毓瑛在都察院,上下左右都不大順暢,做的實在不很痛快。

兵部尚書這個位子,調兵遣將,籌餉練勇,正是曹毓瑛所長。而且,不像左都御史,做兵部尚書,「能力比資歷重要」,也是大家可以勉強認同的。

事前關卓凡沒有放出任何風聲,曹毓瑛萬沒想到這個餡餅會砸到自己頭上,心裡怦怦直跳。

軍機奏對,不能有任何「失儀」的樣子,現在也不是「謝恩」的時候,曹毓瑛雖然心情激蕩,仍然一默無言。

曹毓瑛的遺缺,關卓凡奏請,由左副都御使、署理禮部侍郎的潘祖蔭升補。潘祖蔭在士林中的聲望,遠在曹毓瑛之上。而且,潘祖蔭不是那種一味悠遊金石林下的人物,肯言,敢言,一向頗有直聲。由他來接左都御史的位子,非常合適。

這兩項人事一通過,君臣都小小有朝廷「氣象一新」的感覺。

奏對完畢,關卓凡說道:「恭親王感念天恩,想當面跟兩位皇太后謝恩,現正在南書房候旨。」

兩宮對視一眼,慈禧微微一笑,說道:「那就傳吧。」

於是喊了太監進來,把當值的御前大臣找過來。

軍機奏對的時候,不比其他,關防森嚴,連御前大臣都得遠遠避開。

今天當值的御前大臣是醇王。醇王進得東暖閣,領了旨,興沖沖往南書房去了,為他的六哥「帶班」覲見。

軍機大臣正待跪安退出,慈禧突然嘆了口氣,說道:「唉,皇帝的功課,真是叫人不省心!」

這句話說的沒頭沒腦,大傢伙兒都是一愣。

慈禧繼續抱怨:「下了書房,問起功課,瞎三話四,差不多就是『一問三不知』了,你們說說,這麼下去,可怎麼好?」

皇帝在弘德殿「上學」,「總司弘德殿稽查」的是醇王,承認「聖學」有問題,就是指責醇王的差使辦得有問題。

一時間大家都有點不大好接這個嘴。

關卓凡卻知道,慈禧確實是對小皇帝的功課頭疼,倒不是藉此對醇王表示什麼不滿。只是御姐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上提這個事,他一時間還沒想明白。

小皇帝的功課為什麼不好,關卓凡比慈禧這個當媽的更清楚一些。

這個其實真怪不到醇王頭上。

醇王這個「總司弘德殿稽查」,能夠「稽查」的,不過是一些小皇帝的飲食、筆硯、書包這種瑣碎的事情。

小皇帝的功課不好,說到底是師傅「不好」;而皇帝的師傅的選擇,還輪不到年輕的醇王說話。

小皇帝的師傅,主要是兩位,一位倭仁,一位徐桐。

在關卓凡看來,這兩位師傅,都選得莫名其妙。

倭仁理學大家,「學問」自然是好的。可倭仁為人,極其古板,他那張臉,沒人知道笑起來是什麼模樣。同僚們不曉得,可憐小皇帝也不曉得。

倭仁授課,學生雖然是皇帝,但他從來不假辭色。皇帝學不好,他的臉色愈加難看;學得好,從不褒揚。

小皇帝見到他,就怕,就煩,這個學,怎麼上得好?

偏偏倭仁講得是《尚書》,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叫他在這佶屈聱牙的文字和典故中打轉,怎能不暈?

關卓凡想,別說小皇帝了,換了老子,一樣學不好啊。

至於徐桐,前文說過了,依附倭仁,以理學裝點道貌,不好說他是偽君子,但真實的學問是很有限的。肚子里的貨色,不過一部《太上感應篇》,一部《了凡四訓》。整天捧著一部《袁了凡功過格》,填填寫寫,叫人好笑好氣。

正途的儒宗翰林一向是瞧徐桐不起的,可他居然因為倭仁的關係,當上了皇帝的師傅,真正是欺負兩個御姐沒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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