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中央機樞 第五十七章 復出

笑聲甫歇,關卓凡說道:「最緊要的是,左季高不曉得那兩句話真正的出處。」

他頓了一頓,朗聲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郭嵩燾大愕,這確實是他對左宗棠最不能釋懷的一個地方——問題是,關卓凡是怎麼知道的?

關卓凡說道:「這是潘伯寅跟我說的。此事縈繞伯寅心頭多年,他可是掠人之美的人?筠仙,你也太為難伯寅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

咸豐四年,即1854年,左宗棠入湖南巡撫駱秉章幕中。駱秉章倚俾極殷,言聽計從,「所行文書畫諾,概不檢校」。左宗棠愈發獨斷,自行其事,甚至拜折發炮之前,都不通知駱秉章。

左師爺權過督撫,以致得了一個花名,叫「左都御史」。

從二品的巡撫,一般會掛兩個銜頭。一個是兵部右侍郎,正二品;一個是右副都御使——這個品級倒不高,正三品。掛兵部右侍郎銜,乃為管轄軍事將領方便,尤其是從一品的提督;同時,「右副都御使」意味著巡撫可以參劾官吏,不論級別。

左宗棠叫「左都御史」,意思是他比駱秉章這個「右副都御使」牛多了。

這麼大包大攬,終於整出事情來了。

咸豐八年,即1858年,當時的湖南總兵樊燮,不合得罪了左宗棠,左師爺乃以巡撫的名義。上折嚴劾樊燮,「貪縱不法」。「目不識丁」。

這個摺子,駱秉章事前也是不曉得的;事後索了稿子來看,見所劾事項都是事實,也就罷了。

樊燮自然革職。他懷恨在心,先後向武昌的湖廣總督衙門,北京的內閣、都察院提控,告左宗棠「驕縱不法」,湖南巡撫衙門「一官兩印」。

上面派員查辦。樊燮上上下下使足了銀子。形勢對左宗棠相當不利,頗有人日左某「可殺」的。

當時郭嵩燾已離開曾國藩幕中,進京入直南書房,文宗和肅順對他都甚為器重。郭嵩燾內外奔走,聯絡同官,全力替左宗棠疏通。

可郭嵩燾和左宗棠是同鄉,檯面上如果由他來說話。分量大減。郭嵩燾乃說動江蘇籍的潘祖蔭,為左宗棠上了一個後來流傳全國的摺子,其中最著名的兩句話,就是「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這兩句話,文宗大為激賞。左宗棠就此過關。

這個摺子,其實是郭嵩燾和潘祖蔭兩人合擬,而且是以郭嵩燾為主。但既然由潘祖蔭具銜,郭嵩燾就嚴守秘密,內中詳情從未對第三人道過。左宗棠自然也就無從知曉。

左宗棠驅郭出粵,是地地道道的「恩將仇報」。可是左宗棠自個卻不知道。

以潘祖蔭對左宗棠有恩,郭嵩燾抵京之前,關卓凡就請潘祖蔭設法,調和郭、左的矛盾。潘祖蔭乃對關卓凡說了這段公案。潘祖蔭的打算是,左宗棠進京謁見,自然要來拜訪自己的,到時候將實情和盤托出,看看「左騾子」有什麼反應?

甚好,那咱們就等著吧。

關卓凡含笑說道:「筠仙,我倒想看一看,目高於頂的左季高,磕頭認錯是一副什麼樣子?」

郭嵩燾微微苦笑,既然「目高於頂」,怎麼可能「磕頭認錯」?他感激關卓凡苦心孤詣,調和鼎鼐,但並不相信左宗棠會真的在自己面前屈膝。不過,有左宗棠「驅龍入海」那幾句話,郭嵩燾內心芥蒂雖然還在,但胸口那股無以宣洩的積憤,卻已經消了大半。

當下鄭重說道:「請貝子放心,不論左季高認不認錯,我和他的恩怨,都是私人糾葛,絕不會帶一絲一毫到公事裡面。郭嵩燾身為朝廷大臣,當報貝子知遇之德,決不能這點子道理都不曉得。如果言不由衷,自無顏屍餐素位。」

關卓凡眼睛一亮,說道:「筠仙,你言重了。來,為上下同心,早臻大治,咱們幹了這一杯!」

郭嵩燾自然不知道,左宗棠說「筠仙大才,非一省一地之格局。粵撫之位於筠仙,猶龍困淺灘。某驅郭去粵,乃驅龍入海也!」——這幾句話,是關卓凡編出來的。

第二天,關卓凡上折,以為恭王雖有過失,但已有悔意,「觀其心性行徑,尚為可錄用之人」,當然,如何「錄用」,「總須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獨斷,以詔黜陟之權,實非臣下所敢妄擬。」

這個摺子引發的轟動,不在奏請設立「奉恩基金」之下。

大伙兒看不懂了,他們倆不是對頭嗎?

有宗室甚至抱怨:「關三自個幹得好好的,又把恭六扯回來幹什麼?就恭六那個德性,『奉恩基金』啥的,不會出什麼幺蛾子吧?」

也有不少人鬆了一口大氣,特別是為恭王提拔上位的那一撥。大家明面上都翹大拇指,說道:「關貝子宰相肚裡能撐船,這份氣量,真正了不得!」

心底暗暗歡喜:應該不會跟著恭王一起倒霉了。

有少數真正為朝廷國家著想的,說道:「樞府首領,不計前嫌,同心一德,此乃國家祥瑞。我朝中興大治,指日可待了!」

沒過兩天,明發上諭下來了:

「日前將恭親王過失,嚴旨宣示,原翼其經此懲儆之後,自必痛自斂抑,不自再蹈愆尤。此正小懲大戒,曲為保全之義。

茲覽軍機處領班、毅勇忠誠貝子關卓凡所奏,以恭親王咎雖自取,尚可錄用。

此與朕意正相吻合,見既明白宣示,恭親王著加恩仍在內廷行走,並仍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此後惟當益矢慎勤,力圖報稱,用副訓誨成全至意。」

這道上諭又是由內閣直接發出的,沒有經過軍機處。

當天上午關卓凡去了丰台閱軍,不在軍機處。文祥、寶鋆、曹毓瑛、許庚身幾個看了,各有心思。文祥、寶鋆兩個的心裡,是既喜且憂。

喜的是,恭王這就算「復出」了!

憂的是,上諭中的兩個差使,「內廷行走」純屬「帽子」,沒有實際意義;真正重要的就是一個「仍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

而最重要的「軍機處行走」,不在其中。

文祥沉吟半晌,說道:「星叔,你怎麼看?」

許庚身微微一笑,說道:「我怎麼看不緊要。博川,這件事,我覺得不需要兜圈子,貝子回來了,晚一點過府拜訪,直接請教就好了。」

文、寶、曹幾個互相對望,深深點頭。

下值後,打聽得關卓凡已經進城回府,文祥趕忙來到了柳條衚衕毅勇忠誠貝子府。

關卓凡看了文祥帶來的上諭的抄件,不說話,手指在桌子上輕輕地敲著。

文祥心中著急,卻不敢出聲。

關卓凡終於開口了:「博川,有一個事情,六爺似乎疏忽了。」

文祥一驚,趕忙說道:「請貝子明示。」

關卓凡說道:「聖母皇太后親擬的那道上諭,你總記得?」

文祥說道:「是,當然記得。」

關卓凡緩緩說道:「對這道上諭,一直到今天,六爺可是都沒有一個說法。」

文祥恍然大悟。

慈禧親擬的那道上諭,由蔡壽祺劾恭王的「貪墨、驕盈、徇私、攬權」生髮,對恭王諸多指責,什麼「妄自尊大,諸多狂傲」,「目無君上」,「諸多挾制」,「暗使離間」,「胡談亂道」,等等,最後「革去一切差使,不準干預公事」。

之前恭王用曹毓瑛「避重就輕,以退為進」之計,上折自認「荒唐」,「開去一切職司」,「閉門讀書思過」。

恭王的摺子在前,慈禧的詔書在後——確實,一直到今天,恭王都未對慈禧的親擬的上諭做出任何反應。

就是說,沒有「謝罪」,沒有「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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