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離開毅勇忠誠貝子府的時候,已是深夜了。
天上飄起了雪花,他坐在轎子里,卻血脈賁張,渾身燥熱。
激動、興奮、迷茫、恐懼,幾種情愫混雜在一起,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
關卓凡開出來的「盤口」,實實在在地把文祥驚到了:他真的要改革八旗。
關卓凡說道:「背著這個包袱,中國永遠也走不快,人家走兩步,咱們走一步——人家本來就遠遠兒地走在咱們前面,這可怎麼追?只有人家走兩步,咱們走三步、四步,才有可能追得上去!」
「怎麼才能走得快?這個和行軍打仗一樣,『輕裝上陣』!」
「這個道理,回匪都懂。鳳翔一役,回匪拋棄老弱輜重,輕騎急竄,如果我不是早已派了一支兵在回匪西逃的路上等著了,還真就給他們逃進了甘肅!」
「狠不下這個心,就只有到時候一塊兒同歸於盡了!」
關卓凡目光炯炯地說道:「你文博川自然想著,『這是粉身碎骨的事情』——不錯,關某就是報定『粉身碎骨』這四個字來做這件事情的。做不成,這個大清朝反正是要『粉身碎骨』的,關逸軒不過先走一步而已!」
關卓凡銳利的目光錐子一般釘在文祥臉上,說道:「文博川,你怎麼想啊?」
自己是怎麼想來著?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熱血上涌。撩袍子跪下,大聲說道:「文祥願追隨貝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計!」
自己許是真的昏了頭?
關卓凡的「改革」,不是肅順那種「扣減錢糧」的小打小鬧,而是要引誘、逼迫旗民,將國家將養他們的這一份錢糧,永遠放棄,只保留一個名義上的旗籍。
朝廷給的條件主要有兩個。
一個是,一次性給予一筆類似於「遣散費」的款子。數目相當於一個旗兵五年的俸銀,也即這家旗戶未來五年的總收入。這筆錢,大致是三百兩銀子。
一個是,解除實施了兩百多年的對於旗人的從業限制,允許旗戶「自謀出路」。同時,「協助生業」,就是給予「就業指導和幫助」。
這個「協助生業」。包括一段時間,大約三至五年內,免繳、少繳各種賦稅;國家給予小額的低息甚至無息貸款;無償提供種子、農具等。
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開發東三省」。
關卓凡說道:「東北是我朝龍興之地,進關以後,順治朝以降。都把東北當做咱們旗人的『後方基地』。既然是『基地』,就得用心經營;現在這個樣子,千里沃野,就這麼白白的荒著,算怎麼回事?說句難聽點的話。萬一哪天咱們在中原立不住腳,退回關外。一大家子,一塊兒喝西北風嗎?」
清朝對東北的政策,是把東北視作自己的「禁臠」,不許漢人染指。可旗人大多進了關,那麼一點子人口,向全國一撒,胡椒面一般,哪裡顯得出來?更加沒有多餘的人力開發關外了。
這個政策,早些年還不覺得什麼,到了清朝的後期,愈來愈莫名其妙,很多人包括旗人都覺得不對勁。可一來這是「祖制」,輕易動不得;二來旗人自己沒這個人手,如果要開發東北,就得允許漢人出關,所以十分糾結。
現在如果像關卓凡說的那樣改革八旗,就會有相當的人手騰出來,正好趕到東北去開荒。
關卓凡說道:「博川,你想想,一個東北,認認真真地開發起來,能有多少生髮?我估摸著,頂的上小半個中國!」
聽著十分美妙,可前提是「改革八旗」。
文祥雖然已經表示「願追隨貝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計」,但還是覺得,如果真干,恐怕真的就是「粉身碎骨」了。念及於此,他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關卓凡知道他為什麼嘆氣,狡黠地一笑:「博川,你放心,這件事情,咱們一定做得成。我和你,都不會那麼容易『粉身碎骨』的。」
文祥精神一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當然妙之極矣,可關貝子何以有這樣的底氣呢?
關卓凡的「改革八旗」,其實是對旗人的廣大下層開刀,並不直接觸動旗人上層的利益。普通旗民既不掌握政權,也沒有話語權,他們的聲音,得通過本旗的上層,才能傳達出來,形成輿論,影響施政。
如果旗人的上層——主要就是宗室,不肯出聲的話,普通旗民就是案板上的魚肉,任關卓凡宰割了。如果是漢人,還得擔心他們會不會造反;旗人,連這個擔心,都是不必要的。
那麼,怎麼才能保證宗室們少說兩句呢?
當然不能靠嚇。關卓凡還沒那麼大的勢力。即便有了,人家嘴上不說,腳底下使絆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招,多了去了。
要想法子,叫他們真心實意地擁護「改革」,至少,反對得不是那麼堅決。
聽起來天方夜譚,可其實說穿了非常簡單,一個字,「買」。
中國曆朝歷代的改革,都是新政動舊政的乳酪,然後激起既得利益者的強烈的反抗,於是改革半路夭折。在農業社會,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因為生產力有限,乳酪就那麼大,我多了,你就少了。不你死我活,分不清爽。
進入工業社會,就不完全是這麼回事了。
工業化創造出了大量的新的前所未有的社會財富。社會財富的增加,從緩慢的代數級數,變成快速的幾何級數。社會財富的獲取,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由甲轉到乙的過程。
就是說,社會財富增加的方式和速度,使新、舊兩個階層,第一次有了共同獲益的可能性。
這意味著,關卓凡有了向舊的統治階層「贖買」支持的可能性。
至少,短時間內是存在這種可能性的。
把這種可能性「變現」,會在很大程度上,減少改革的阻力。
關卓凡打算籌建一個叫做「奉恩基金」的東西,專門對在京的有爵位的宗室發放「恩俸」,以及為生活困難的閑散宗室提供補貼和低息貸款。
「奉恩基金」的資金來源,在名義上,明確定為:從各地開辦的新式工礦企業的盈利中,按比例抽取。
清朝的宗室到了這個時候,生息繁衍,總人數得以萬計了。但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居住在盛京,主要是遠支宗室——這部分關卓凡是不管的。原因很簡單:他們實際上是被皇室「監視居住」的對象,沒有什麼話語權。
關卓凡要對付的,主要是居住在北京的這一部分。
這一部分的宗室,又分成兩部分,一小部分有爵位,大部分是所謂「閑散宗室」。
這兩部分要區別對待。
身上有爵位的宗室,是真正掌握話語權的。
在京的宗室,身上有爵位的比例很低,遠支的比例就更低,有的不過百分之幾。這有賴於清朝獨特的「降襲」封爵制度。即爵主去世後,他的爵位只能由一個兒子繼承,而且,是降一等繼承。這樣,就有效地避免了前明宗室爵位泛濫的情況。
關卓凡算盤中的「恩俸」,說白了就是給有爵位的宗室發多一份工資。
清朝有爵位的宗室的名義工資,其實並不算高。最高的親王一年一萬兩銀子,最低的奉恩將軍一年不過一百一十兩。關卓凡這個固山貝子,瞅著威風得很,一品大員都要下跪請安,但一年俸銀不過一千三百兩。
而且,爵位的分布,由高而低,完全是一個金字塔形狀的走向。塔頂的親王,不過十來位。
關卓凡算過一筆賬,如果僅僅是給這撥人發工資,一年一百萬兩銀子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