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中央機樞 第四十九章 暫領軍機

這張案子上擺著一個足有半人高的「蛋糕」,下面寬,上面窄,寶塔似的。這是在租界的禮查飯店定做的,上面用奶油填出「鸞鳳和鳴」、「百年琴瑟」、「宜室宜家」、「瓜瓞延綿」等等字樣,五顏六色,煞是好看。

關卓凡將一柄系著絲帶的長餐刀遞到婉兒的手中,然後握著她的手,在蛋糕上面,自上而下慢慢地划了一刀。

周圍的人又噼噼啪啪地拍起手來。

切完蛋糕之後,公館的男女僕人,張順打頭,一個個過來給楊姨太請安,算是完成了確定楊婉兒在這個家庭裡面的地位的最後一道程序。

然後開出酒席來。堂上的酒席,只有一桌,關卓凡、楊婉兒、扈晴晴、胡雪岩、羅四太太五個,圍桌而坐,猶如家宴。

堂下擺了幾桌,是給家人們的。

略略吃了一點東西,松下勁兒來的婉兒便有疲態。於是,羅四太太和扈晴晴便帶著一群丫鬟僕婦,簇擁著婉兒先回了後院正廂的新房。

關卓凡和胡雪岩喝了兩杯酒,胡雪岩便笑著催他趕快去陪新娘。

關卓凡來到後院,進得新房,絳燭高燒,整間新房都紅彤彤的。扈晴晴和羅四太太見他進來,笑著站起身來,相攜著走出了房間。出門之後,為裡面的新人帶好了房門。

關卓凡替婉兒脫了大紅的喜服,除去鞋襪,扶她在床上躺下,蓋好被子。然後自己也脫了大衣服,吹熄了蠟燭,上了床。掀起被子,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

關卓凡伸過胳膊,輕輕地攬住婉兒,婉兒仰面躺著,把頭靠在他的肩膊上。

關卓凡開始給婉兒講今天外面送親時的種種熱鬧。告訴她都拍了照片,過兩天就可以拿來給她看了。

婉兒靜靜地聽著。

「老爺。」

「嗯。」

「從美國回來之後,我總是夢見爺爺。」

「嗯?」

「在夢裡,爺爺總是跟我說,我現在過的日子,是在做夢。」

……

「然後我就會醒過來。過了好一陣子,才能確定我現在過的日子,不是做夢。」

關卓凡摟著婉兒的手,微微地緊了緊。

「如果爺爺今天晚上來找我,我會和他說,我現在過的日子。真的不是在做夢。」

關卓凡知道自己的眼睛濕潤了,他偏轉頭,輕輕地親吻著婉兒的額角。

黑暗中,能夠感覺到,懷中的小人兒,淚水正從面頰上滑落。

今夜,會有誰入我的夢?

第二天。關卓凡啟程返京。

現在,「恭系」比誰都盼著關卓凡早日回京。

之前,非常出乎「恭系」意料,許庚身婉拒了派給他的「中間人」的這個差使,表示自己沒有這個資格。

仔細一想,許庚身的拒絕也是有道理的。這件事情上,要麼站在「恭」這邊,要麼站在「關」那邊,哪有什麼「中間」的餘地?還有,事涉國家最高權力的分配。誰又有這個資格做什麼「中間人」?

而且,有一層意思許庚身沒有說出來,但可以意會。在「恭系」眼中,許庚身已經有「棄恭投關」的嫌疑,他自然不願再自居嫌疑之地。

許庚身暗示。這種事情,只能由雙方直接「面談」。

恭王自己是不可能出面的。「恭系」人物,恭王以下,就是文祥了,那麼就只能由文祥這位「恭系」的「頭馬」出面了。

關卓凡進宮陛見,兩宮吩咐,著「關卓凡領班軍機」。關卓凡力辭,說文祥「老成練達,賢能素著」,應該由文祥領班軍機。

軍機隨後叫起,兩宮就此咨問其餘四位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曹毓瑛、許庚身的意見。

幾個人都大出意外。

這種情況下,當著關、文兩位,寶、曹、許三個根本不能發表任何實質性意見,最多說一句「國家機樞黜遷大權操之於上,臣等不敢妄議」;文祥身為當事人,卻不可以這麼含糊,不然豈非自認自己有「領班軍機」的資格?

也不可能在這種情形下保舉恭王。不然等於說關卓凡沒有這個資格,當場打兩宮和關卓凡的臉。不但幫不到恭王,還為恭王種禍更深。同時,自己也完全站在了關卓凡的對立面,是否會為自己取禍還不是最緊要的,關鍵是自己再也不能代表「恭系」和人家談判了。

大伙兒的目光都落在文祥身上。

滯了一滯,文祥終於說道:「臣德能淺薄,斷不能居此地位。關卓凡功勛卓越,威望著于海內,領班軍機,是很適宜的。」

關卓凡繼續謙辭。

慈禧笑道:「好啦,不要再互相推來推去啦。兩個都是好的,都是為國家朝廷效力。這樣吧,就著關卓凡『暫領軍機』;文祥,你們幾個,要同心協力,辦好差事。」

關卓凡從「領班軍機」變成「暫領軍機」,算是兩宮照應關卓凡「滿盈謙抑」,關卓凡就不必再辭。把文祥和關卓凡放在一起褒獎;「文祥,你們幾個,要同心協力,辦好差事」,又單單把文祥點出來,等於確定了文祥在軍機處的第二號人物的位置。

這不是一個具體的職位,文祥既無法「辭」,又如芒在背,渾身地不自在。

關卓凡和軍機全班表示「謹遵懿旨」。

回到軍機直廬,文祥認為事情不能再拖了,瞅了個空子,對關卓凡說,希望晚上能夠過府拜訪,「向貝子請教機宜」。

關卓凡自然表示「掃榻以候」。

下值之後,文祥、寶鋆、曹毓瑛幾個先去了一趟鑒園。恭王已經得到了「著關卓凡暫領軍機」的消息,面色沉重。文祥安慰他:「六爺,你不必灰心!關逸軒不肯直承『領班軍機』,事情還有可為。」

恭王微微苦笑了一下。所謂「暫領軍機」和「領班軍機」,不過半步之遙,隨時一紙詔書甚至一道口諭的事情。

但此時沒有更多可以安慰之處。避開恭王,文祥和寶鋆、曹毓瑛兩個商量了一番,然後就在鑒園隨便用了兩塊點心,抹了一把臉,便打轎往柳條衚衕而來。

到了毅勇忠誠固山貝子府,文祥原想在大門口下轎,但門房上說,貝子爺交代過,文大人到了,轎子請一直抬進去。

文祥只好卻之不恭了。

轎子一直抬到二堂的滴水檐前。聽差上來掀開轎簾,文祥躬身下轎,直起身子,見關卓凡大冷的天兒,只穿了一件綢面棉夾袍,光著頭,負手立於台階之上。

文祥趕緊疾趨數步,上了台階,照樞臣見貝子的禮節,請下安去。

他剛要蹲下身子,關卓凡就一把將他扶住,口中埋怨:「博川,你這是罵我呢?」

文祥正色道:「國家儀制,不可輕忽,貝子爺也不能太隨意了。」

關卓凡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吩咐聽差:「伺候文大人換便衣。」

文祥的跟班,從轎子里取來衣包,服侍主人換好衣服。關卓凡親自肅客,引著文祥到了後院的書房。

賓主坐定,一個長身俏麗的丫鬟,端著一個銀質的托盤,上面放著一瓶絳紅的葡萄酒,兩隻高腳的玻璃杯,另有四樣乾果,一碟點心,都用銀質的碟子裝著,一一放到檀木圓桌上面;又布好了兩隻小銀碗,兩雙銀筷子。

文祥心中微動,關卓凡這個做派,和恭王倒是有幾分相似。

小福斟好了酒,放到賓主兩位的跟前,然後躡著腳步,退了出去。

關卓凡端起酒杯,說道:「這是我從美國帶回來的葡萄酒。博川,你平時喝的葡萄酒,大概法國的居多——請嘗一嘗,這美國酒和法國酒,到底有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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