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中央機樞 第三十八章 遠遊歸家的人

恭、文、寶三人都是一震。

寶鋆身子往前一探,像見到老鼠的貓,眼睛放出光來,急切地說道:「怎麼說?」

曹毓瑛平靜地說道:「無非交易而已。」

寶鋆說道:「他肯?」頭向左邊一扭——那是西邊,「那邊現在可是占足了上風。」

曹毓瑛微微冷笑:「為什麼不肯?他的那點班底,不是只能打仗,就是在上海江蘇,而且資歷太淺!京裡邊可以說就他一個人,這麼大一個攤子,他兩隻手就撐得起來?」

言下之意,我們可以「不抵抗」,但也可以「不合作」。你一個人,頭頭撞著黑,處處碰著壁,孤掌難鳴,玩得轉嗎?

寶鋆一拍大腿,說道:「琢如見得深!」轉頭看向文祥:「博川你看呢?」

文祥並沒有寶鋆這麼樂觀,但形勢至此,總不妨一試。於是點了點頭,說道:「琢如有見地。我想,即便不慮及資歷,他也不可能把上海江蘇的人手都弄到朝廷里來,畢竟那邊的洋務也要緊。」

寶鋆說道:「是。咱們忍一忍,讓一讓,最要緊是叫六爺趕快復出——不拘什麼差使,倒不一定馬上就回軍機!」

他轉向恭王:「六爺,你說呢?」其他兩人也望向恭王。

等了好一會兒,恭王終於開口了:「我和逸軒,之前是有一點誤會的,說的開么?」

這麼說就是同意了!

文、寶、曹如釋重負。曹毓瑛說道:「王爺放心,一定說的開的。關逸軒不是一個只盯著三瓜倆棗的人,會曉得厲害輕重的。」

文祥說道:「咱們這邊需要一個人和那邊接頭,琢如,你……」望著曹毓瑛。意有所詢。

曹毓瑛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成的。」微微躊躇了一下,說道:「說實話,咱們這邊的人,和他走得最近的。是許星叔。」

文祥和寶鋆對視一眼,都深深點頭。文祥說道:「好,琢如,那就偏勞你去和星叔說一說這個意思。」

曹毓瑛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好,這個事。今天晚上我就去辦。」

文祥微皺眉頭,說道:「有一件事,不知道我猜的對不對。西邊的這麼大陣仗為難六爺,許是為了內務府?」

這是一個新思路,幾個人都覺得眼前一亮。

內務府是一個龐大無比的機構,總有三千餘人。十倍於朝廷里事務最繁的戶部。從規模上說,內務府是不折不扣的「第一衙門」。

「總管內務府大臣」是明善,但文祥和寶鋆兩個大軍機也兼著「內務府大臣」的銜頭,而恭王則「奉旨管理內務府銀庫」,所以,恭王才是內務府的第一號人物,次之文祥。再次寶鋆,然後才輪到明善。

明善只是個「辦事的」。

寶鋆的角色很特殊,他以內務府大臣的銜頭而「佩印鑰」,內務府大額的支出和收入都要通過他。

恭王之所以要把內務府抓在手裡,並且後面由文祥、寶鋆一道又一道地「上保險」,是因為內務府主管皇室支出,開銷巨大,少有不慎,就會成為國家的財政黑洞。現在大亂方平,百廢待興。在在都要用錢,決不可叫內務府那幫蠹蟲,攛掇著「上面」把國庫掏空了。

已經不止一次,有人放出風聲,說平定發捻。全靠兩宮皇太后宵旰憂勞;現在天下太平了,皇上應該儘儘孝心,好好兒地修個園子,給兩宮皇太后悠遊頤養。

甚至還有人說,應該把圓明園重新修起來。

名義堂皇,除了「太后以天下養之外」,還說什麼,「洋鬼子燒了咱們的園子,咱們修一個更好的出來,讓他們瞅著,氣死他們!看看到底是誰厲害些?」

這些言論,讓恭王、文祥等深為警惕。然而讓他們更為不安的,是慈禧對「修園子」的態度。

慈禧天性喜愛浮華,對這一類提議,極為心動。紫禁城雖然雄偉,但其實「乾巴巴」的,為了關防,樹都沒有幾棵,怎麼比得上圓明園四十景的「洞天福地」?

恭王查閱敬事房的記錄,知道慈禧曾經傳旨,叫人找了乾隆御制的《圓明園圖詠》,還有圓明園、長春園、萬春園三園的總圖,送到長春宮去。

隔了好幾天,才送了回來。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

於是用了不少法子,旁敲側擊,包括上書房的師傅給兩宮皇太后「講學」的時候,反覆譬解歷朝聖主賢后節儉自省天下大治、荒唐君王奢靡無度終致亡國的故事。

慈禧是很敏感的,她很快就明白了:想修園子?門都沒有。

恭王等人把得牢,盯得緊,慈禧能花多少錢,基本決定於恭王肯給她多少錢,她自己其實是全然做不得主的。

如果「恭系」把內務府交出去,慈禧換上一個奉命唯謹的人來管事,那麼就可以任意需索了。

如此,絕非國家之福。

想到這一點,幾個人的心情都很複雜。

寶鋆和曹毓瑛覺得文祥的猜測是靠譜的,內務府很可能是慈禧的目標之一。但是否也是關卓凡的目標,寶鋆和曹毓瑛有不同看法。寶鋆認為這個問題上慈禧、關卓凡是同一陣線的,曹毓瑛則認為關卓凡之志未必在此。

但他們倆都認為,不能現在就把內務府交出去,就算交內務府,也得和別的條件攏在一塊兒談。

文祥同意他們的意見。

現在,「恭系」的人,開始「盼著」關卓凡早一點回來了。

關卓凡在天津呆了兩天,考察了青縣馬廠到塘沽新城的地理,覺得原時空袁大頭們的眼光不壞。這一帶人煙不多,地方寬敞,適合練兵;同時交通的「潛力」足夠,只要修通馬路、鐵路,隨時掌握四周要害之地,面海而扼京津,實乃攻防進退關鍵。

適合駐軍,也「必須」駐軍。

於是決定,過完年立即開始修建「新馬大道」和正式的兵營。

然後從大沽口上船,還是金能亨的「浦江號」,浮海南下。

三天三夜,終於到了吳淞口。

碼頭上好大的陣仗。

不僅上海、整個江蘇的四品以上的官員都到了。

署理江蘇巡撫、藩台趙景賢打頭,接下來江南提督丁世傑,江蘇臬台劉郇膏,江蘇學政彭敏寬,上海道楊坊,厘捐總局總辦金雨林,廉政專員齊秉融,廣方言館總裁曾紀澤,中外招商局董事容閎、利賓、麥都思、金能亨、雅克,上海電報局總辦卞寧,「二錢」錢鼎銘、錢蘊秋。

還有放了假回來上海「探親」的華爾,和沒有去美國、跟著丁世傑留駐江蘇的林字團團官劉玉林。

還有「加按察使銜,以道員補用」的胡雪岩。

還有除了麥都思、金能亨、雅克以外的上海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們。

還有各國駐上海的領事,包括老朋友美國領事查爾斯。

以及江蘇、上海其他的四品以上的官員,和身上有功名的本地士紳的代表。

關卓凡翎頂輝煌,沿著踏板緩步而下。

碼頭上迎接的中國人,包括入了籍的華爾,呼啦啦一片,跪了下去,「恭請聖安」。

欽差大人微笑著說「聖躬安」。

地上的人們呼啦啦站了起來,挽起了馬蹄袖。稍待片刻,又呼啦啦一片,重新打下馬蹄袖,跪了下去,「給貝子請安」。

折騰了兩輪,總算行完了禮,關卓凡和站在一邊的外國人一一握手,相互致意。

關卓凡囑咐趙景賢,一切接風洗塵的虛花樣,全免。

明兒一早,咱們就開始辦正事。

今天剩下的時間,是我自個的,畢竟,我是個遠遊歸家的人。

關卓凡上了大轎,上海縣衙役開道,近衛團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向清雅街原巡撫衙門而去。

進了清雅街,在原巡撫衙門前落轎,張順已經帶著下人在門口跪接。

關卓凡笑著撫慰了一兩句,心思早已飛進了二門。

進了二門,兩位麗人已經在階下候著了。

扈晴晴深深地福了下去。

楊婉兒卻只微微地一福。

因為,她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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