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中央機樞 第三十四章 敵人的敵人

朱鳳標再也站不住,又跪了下去。

慈安說話了:「唉,六爺這段日子,確實是愈來愈不成話,真真是受不了他!」

連一向「老好人」的母后皇太后也這麼說了!

慈禧略略放低了聲音,但一字一句:「你們說吧,恭王該當何罪?」

該當何罪?我們哪裡知道啊?

不但背上,朱鳳標額頭上也滲出了汗水。

慈禧的聲音又高了起來:「你們都是受先帝恩遇的人,不要怕恭王!恭王的四款罪,貪墨、驕盈、攬權、徇私,哪一款也逃不掉,到底該怎麼辦,趕快說!」

趕快說——別人可以不說,朱鳳標不能不說了,但要他直接「議恭王的罪」,那是打死也不敢的。

於是情急無奈,憋出這麼句話:「黜陟大權操之於上,此惟兩宮皇太后乾斷,非臣等所敢知。」

慈禧心中暗罵:早知道你個老滑頭!

她冷笑著說道:「如果什麼都要我們姐倆『乾綱獨斷』,還要你們做什麼用呢?再者說了,皇帝總要長大親政的,到時候他問起來,你們怎麼回答?好意思說自個什麼責任都沒有嗎?」

這番話像一座大山般壓了下來。

朱鳳標的汗愈流愈多,他吭吭哧哧地說道:「臣惶恐,臣是說,事出倉促,請兩宮皇太后寬限一些日子,容臣等退下去查明白了再回奏。」

慈禧哼了一聲,說道:「也罷了,你們打算怎麼查呀?」

朱風標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道:「大學士倭仁,資歷最深。老成望重,請懿旨,可否諭令其主持此事?」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可以啊,倭師傅講道學。最是方正公平的。」

朱鳳標大喜,心想這下子俺可是摘出來了!

慈禧也是大喜:你總算掉到我的坑裡了!

事實上,慈禧心目中主辦這個案子的人選就是倭仁,朱風標不過是個「引子」。

因為倭仁是守舊派的首腦,在政治上,是搞洋務的恭王的死敵。

倭仁來辦這個案子。一定會秉承上意,將恭王往死里整。

但如果慈禧直接任命倭仁主辦彈劾恭王的案子,未免痕迹太著,不能「示天下以至公」,現在經由朱鳳標舉薦,就沒人能說什麼了。

至於朱鳳標。一心想著趕緊從這場大政爭中脫身,管他什麼守舊、洋務?

事實上,他也沒有第二個選擇。因為除了他之外,在京的殿閣大學士,就一個倭仁了。兩殿兩閣,體仁閣大學士曾國藩現在兩江總督的任上,文華殿大學士、原任湖廣總督的官文還在武漢。正和新任湖廣總督李鴻章辦交接。

慈禧當然是支持洋務的,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利之所在,新派和舊派暫時聯合起來對付新派,這就是政治。

想當初倭仁反對設同文館,關卓凡向恭王獻計,「請他來做一做」,結果逼得倭仁窘迫萬狀。今天關卓凡在背後和倭仁勾起手來,以昔日之友為敵,以昔日之敵為友。政治之弔詭,令人嘆息。

慈顏大怒,恭王獲譴,朝野轟動。

大伙兒已經得到消息,這件潑天大案是由內閣來辦。於是內閣內外,立即生出無數雙窺探的眼睛,大伙兒都想知道,蔡壽祺的摺子里到底說了什麼?朱中堂到底奉了什麼懿旨?恭王到底會受什麼處分?

恭王已經「回府待罪」,留在軍機處的文祥、寶鋆、曹毓瑛異常尷尬,兩宮皇太后將總領中樞的軍機處撇在一邊,直接找內閣辦這個案子,明顯是表示對軍機處的不信任——也是,誰不知道我們都是恭王的人?

兩宮的這種態度,既令他們為恭王發愁,也為自己擔心。恭王倒了,他們還能不能呆得住?難說的很了!

尤其曹毓瑛,他比不得文祥、寶鋆,旗下的、底子厚;他若出了軍機,仕途也就大致終止了。

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人,十年寒窗,多少風波,終於坐上這個位子,正準備一展所長,這個時候下去,想一想實在不能甘心。

三個人心裏面焦急,卻不好離開軍機直廬,正有點熱鍋上的螞蟻的意思,一個軍機章京匆匆進來,手裡拿著一份從內閣抄來的蔡壽祺的摺子的「折底」,遞給三位大軍機。

三個人圍攏在一起看完了,個個面色異常嚴重,文祥長嘆一聲:「六爺太莽撞了!」

他的意思是如果恭王看完摺子再行進止的話,斷不會當面和兩宮「鬧意氣」,事情也就沒有那麼被動了。

寶鋆和曹毓瑛都深以為然,但事情已經發生,現在要做的是如何才能挽回局面?至少不要讓局面變得更糟?

軍機處畢竟人多嘴雜,不適合商量機密。好不容易等到申時四刻,應該不會再「叫起」了,已經提前預備了一輛馬車,文、寶、曹三個同坐一輛車子,一起往恭王府而來。

各自的聽差、轎子跟在後面。

路上三人反覆商量,定下了一個對應的基本的章程,要努力說動恭王接受的。

到了恭王府,聽差剛一投貼,便有王府長吏趕到車前,低聲稟報,恭王去了鑒園,臨走前留下話,三位大人到了,請到那兒說話。

於是換乘自己的轎子,又折往鑒園。

到了鑒園,主人延入內室,剛剛坐定,恭王便「嘿」了一聲,搖搖頭,「想不到跌這麼一跤!」

這幾個人是真正的「自己人」,不需要什麼虛頭巴腦的安慰的話,沉默了片刻,文祥掏出那張「折底」,遞給恭王:「六爺,你先看看這個。」

恭王看著,慢慢地眉頭擰到了一起。

終於看完了,閉上眼睛。

睜開後長嘆一聲:「唉,我好悔!」

他的心境,和文祥之前的意思是一樣的:太魯莽了!

文祥面色凝重,說道:「六爺,還有一件事情,這件案子,上面交給了倭艮峰主持。」

恭王怔怔的,臉上的神情極其複雜,是那種遭到背叛和遺棄而生的、掩飾不住的憤懣和驚懼。

文祥、寶鋆、曹毓瑛之前在路上商量,認為如果真的「會議」「查辦」,這份摺子里的指責是辯無可辯的。

最要害的是「門包」制度。

三年來歷其事的成千上萬,難道可以梗著脖子說「沒有其事」?就算真這麼硬抗,王府的賬房裡還有明細賬呢,難道可以統統銷毀?

別的王爺也有別邸,奢華未必在鑒園之下;別人也吃魚翅,說不定還有更講究的做法。他們的花銷也不是年俸和莊子上的那點租子開支的了,但你總不能說,那誰誰也這麼著,為何只查我奕?

「驕盈」,上面高興的話就是「言語舉止偶有失當」;不高興的話就是「無人臣禮」,「大不敬」。這個不是你能辯解的了的。

同樣的道理,不請旨做事,上面高興的話,叫「勇於任事,不避嫌疑」;不高興的話,就是「擅權」,「違旨」。

所以,如果真的「會議」「查辦」,事情就進了死胡同,再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最後的處分,可能比摺子里的要求更加嚴苛,甚至革去王爵。

所以,一切之根本,是不要叫「會議」「查辦」發生。

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曹毓瑛提出的策略是:恭王主動上書,避開「貪墨、驕盈、攬權、徇私」四款,自認一個「荒唐」,然後請求開去一切職司,「閉門讀書思過」。

恭王既已如劾折中要求的「退居藩邸」,就沒有理由繼續「會議」「查辦」。打消了這個鋒頭後,聯絡王公朝臣地方督撫,為恭王求情,要求恭王復出。

這叫「避重就輕,以退為進」。

文祥、寶鋆都表示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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