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壽祺圖窮匕見:「臣愚以為恭親王若於此時引以為過,歸政朝廷,退居藩邸,請別擇懿親議政,多任老成,參贊密勿,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眷。」
就是說,擼光恭王身上全部行政職務,您啥都別幹了,回家裡呆著,從三十二歲就開始養老吧。
至於「別擇懿親議政」的這個「懿親」,只有兩個選擇,一個醇王,一個關卓凡——是的,因為兩個嫂子認了醇王福晉做姐姐的關係,關貝子也算「懿親」啦。
能選誰呢?醇王急起來,可是話都說不利落的。
最後,蔡壽祺加了這麼一段:「即以為聖主沖齡,軍務未峻,不敢自耽安逸,則當虛己省過,實力奉公,於外間物議數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全篇都在痛心疾首,最後卻突然放緩了口氣,意思是:如果您這一次乖乖的,俺的板子就不會打得太狠,以後嘛,說不定還有機會為國家服務哦。
反過來理解亦可以:這一次您如果炸刺兒,就別怪俺們不客氣了。
這篇驚心動魄的大文章總算看完了,兩位御姐心潮澎湃。
終於定下神來,姐妹倆又把這份摺子仔仔細細地研究了幾遍,最後決定,先把摺子「留中」,暫不下發;當面和恭王說這個事,他如果認錯服軟,就算他主動讓賢,也維持了親王的體面。
這叫「先禮後兵」。
第二天軍機「叫起」,議完了事,到了「跪安」的時候,慈禧從御案的抽屜里,取出一份白摺子。對著恭王說道:「有人蔘你。」
慈禧把語氣盡量放的平和。
正常情況下,為臣者聞此,當立即伏地,表示惶恐。
但恭王卻變了臉色,大聲問道:「誰啊?誰要參我?」
這可太出乎意料了!
事先想了恭王多少種反應。可就沒這種!
兩宮皇太后也變了臉色。
慈禧的聲音高了起來:「你別管誰參你,單說參你的條款好了——貪墨、驕盈、攬權、徇私!」
恭王腦子裡飛快地打了個轉,「噢,是丁浩!」
這個丁浩,是江西道的監察御史,前些日子。上了一道摺子,內有告誡大臣「勿貪墨、勿攬權、勿徇私、勿驕盈」之語。丁浩此折,不過泛泛而談,並無特指;蔡壽祺的摺子,卻刻意借了丁浩的「勢」,造成翰詹科道開始對恭王「群起攻之」的假象。
只是蔡壽祺把丁浩的「貪墨、攬權、徇私、驕盈」的順序略作調整。變成「貪墨、驕盈、攬權、徇私」,因為重點在前兩項。
慈禧既然提到這八個字,恭王自然而然,想到了丁浩身上。
慈禧答道:「不是他!」
「那麼到底是誰?」
不但兩宮,其餘幾個軍機大臣也變色了!
這哪裡還是君臣奏對?文祥、寶鋆、曹毓瑛都暗叫不好,可儀制所限,誰也不能開口勸解。
慈禧的鳳眼睜大了。秀眉慢慢豎了起來。
「蔡壽祺!」
恭王亢聲說道:「蔡壽祺不是好人!」
慈禧沒有說話,神色卻明顯不過:你是好人?!
恭王火上了頭,紅了臉,大聲說道:「這個蔡壽祺,之前在四川招搖撞騙,還有案未銷,應該拿辦!」
恭王說的是這麼一件事。蔡壽祺離京之後,到四川「找機會」,投在時任四川總督曾言望幕中,刻關防。募鄉勇,做得很是起勁。但不久川督放了駱秉章,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看蔡壽祺不順眼,參了蔡壽祺一本。將他「奉旨驅逐回籍」。
就是說,蔡壽祺現在本來應該在江西德化呆著的,不然,就算是「違旨」。
恭王此說,當然屬於扯淡,人家「日講起居注官」都當上了,你才想起什麼「有案未銷」?
慈禧的手指不由捏緊了摺子,旁邊的慈安已經氣白了臉,眼淚都快出來了,剛說了一句「六爺」,慈禧就向她搖了搖頭,止住了她的話頭。
口舌之爭,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慈禧平靜地說道:「你們跪安吧。」言畢即站起身來,向慈安使了個眼色,慈安也站了起來,不等軍機們行完禮,姐倆就徑直從養心殿東暖閣的側門離開了。
一出東暖閣,慈安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宮裡的人們是最敏感的,宮女太監都預感到暴風雨即將來臨,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養心殿里,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見。
回到西暖閣,坐了下來,慈安哽咽說道:「老六……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慈禧咬著牙,說道:「他就是個肅順!」
慈安渾身一顫。
慈禧緩緩說道:「咱們『禮』完了,該『兵』了。」
她喊了一聲:「小安子!」
安德海早就在門外「伺候」著了,應了一聲「奴才在」,打簾進屋。
慈禧問道:「外面都有誰在當值?」
這是問領侍衛內大臣和御前大臣,加上「內廷行走」,都由宗室王公充任。
安德海答道:「回太后,八爺和六額駙在。」
八爺是鍾郡王奕詒,六額駙是景壽,這一少一老兩個都是沒有用的,只好拿來做人肉布景板。
慈禧又問:「內閣現在誰在?」
安德海答道:「回主子,武英殿大學士朱鳳標、協辦大學士瑞常、內閣學士桑春榮、殷兆鏞在。」
說明一下,「內閣學士」和「殿閣大學士」、「協辦大學士」是不一樣的,「內閣學士」是從二品,算是後兩者的助手。
安德海如此「門兒清」,慈禧頗為滿意,她略略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朱風標和瑞常兩個的銜頭夠了,其他的,拉來做陪襯也是合用的,只是人數還稍嫌少了一點。
慈禧朗聲說道:「聽清楚了,傳旨:著奕詒、景壽、朱鳳標、瑞常、桑春榮、殷兆鏞覲見。另外,看看朝房裡六部的堂官、侍郎都有誰在?一併覲見!」
安德海飛也似的去了,沒過多久,以上六人,以及在朝房裡邊的戶部侍郎吳廷棟、刑部侍郎王發桂,一共八人,通通趕到了養心殿東暖閣。
兩宮皇太后升上御座,聖母皇太后開口了:「朱鳳標!」
「臣在!」朱鳳標出班,重新跪下。
慈禧溫言道:「你年紀大了,站著回話。」
「謝皇太后恩典。」
朱鳳標站起身來,一抬頭,見到聖母皇太后神情嚴重,母后皇太后的眼睛更是紅紅的,竟似剛剛哭過一般,心裡不由怦怦亂跳。
前不久,因為駱秉章、賈楨接連出缺,短短几日,朱風標由吏部尚書而協辦大學士,由協辦大學士而殿閣大學士,官運像放了風箏一般,扶搖直上。同僚們私下底都說,朱某的官運之好,「大清開國以來未之有也」。
朱鳳標本來就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這下子更加戒慎戒懼,戰戰兢兢。
兩宮和恭王剛剛發生的衝突,風聲已經隱隱透了出來。看眼前形勢,必然有一個天大的難題要扔給自己,自己如何才能吃得消?
心裡正在打鼓,慈禧說道:「這裡有個摺子,你們先看一下。」
說是「看一下」,當然不能一個個輪著看,也不能湊在一起看,於是派了口齒最清爽的桑春榮負責宣讀,「咸使共聞」。
幾千字的摺子,桑春榮足足讀了小半個時辰。
終於讀完了最後一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然後,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汗。
大冷的天兒,外面雪花飄飄。養心殿裡邊地方大,雖然生了火,其實也沒暖和到哪裡去,但是所有的王公大臣都聽得汗流浹背。
慈禧開口了:「你們都聽清楚了?」
這是必須回答的,下面一片聲的「是」。
慈禧冷笑道:「還有一件怪事,你們大概還不曉得。」於是講了方才恭王聽到蔡壽祺參他、反要拿辦蔡壽祺的事情。
講完了,慈禧高聲說道:「你們說,這還像是一個臣子嗎?這不是又走到肅順的路子上了嗎?肅順就算無禮,也沒放肆到這個份兒上!這算什麼?董卓嗎?」
天,連董卓都比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