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如此,這個「門包」不能不給;給吧,大傢伙兒比著,還不能少給。不少官員到恭王府辦事,辦的是公事,自家衙門也沒有報銷「門包」的花費的預算,辦公事掏自己的腰包,實在叫人想不大通。
因此,恭王府的「門包」,中下級官員中早已嘖有煩言,只是恭王自己對此並沒有什麼感覺。
小數怕長計,蔡壽祺算了一筆賬,每天到恭王府「投書、辦事、問訪」的,「少則數十,多則盈百」,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年下來,「一人賄銀二十兩計,合凡百萬之數,實駭人耳目!」
這個數字確實嚇了兩宮皇太后一跳。
這些銀子都是光天化日下收的;私下底收的,不知道還有多少呢?
蔡壽祺寫道,「或雲恭王府開支浩繁,不得已而為之」,那麼這些錢都花在哪裡了呢?如果都花在迎來送往、資助貧困的官員、賞賜傳旨的太監等等上面,「尚有可宥之處」。實情如何呢?
蔡壽祺講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恭王在後湖旁的小鳳翔衚衕修了別邸,叫做「鑒園」。
這個園子的建築極盡巧思,第二進院落開始,費工無數,將地基人為墊高,每一進院落的地基都高於前一進院落的地基,造成層層「高第」的效果,最後一進院落的房屋已高過了後牆。
室內全以楠木裝修,間隔以花罩和欄杆罩。主人的卧室裡邊,一張落地罩木大床上,鑲著一面與牆同大的玻璃鏡。由於樓基墊高,因此不但鑒園。園子邊上的後海,湖光山色,也盡入鏡中。
「鑒園」之名,即由此而來。
第二件事情,是恭王府廚下的魚翅如何「講究」。
恭王府的廚子發魚翅。干翅不用水泡,用網油包紮上籠,蒸透發開,然後配以許多隻的肥雞、兩三年的「陳腿」,花幾天的功夫,煨成一盅。
總之。「窮奢極欲」。
這兩件事情的細節是關卓凡提供的。
鑒園名聲在外,可裡面到底如何,蔡壽祺怎會知道?關卓凡卻是知道的,因為他在原時空的時候進去逛過。
至於恭王府的魚翅嗎,當然是歷史書上看來的啦。
這兩件事情對兩宮皇太后的刺激,甚至超過了那個「百萬之數」。
因為宮裡面包括熱河的行宮。都沒有這麼一面鏡子;上方玉食無數,她們卻從來沒有吃過做得這麼講究的一味魚翅。
慈禧想起了一件事。恭親王原是「賞食雙親王俸」的,但恭王一力辭了。本以為他「謙遜」,其實一年一萬兩銀子,哪裡放在人家眼裡啊;辭了,還落個好名聲。
講完「貪墨」講「驕盈」,這方面。恭王的辮子就太多了,隨抓隨有。
什麼截住太后的話頭,搶先說話啦;什麼高聲抗辯啦;什麼故意裝聽不見太后的說話沉默不語啦;什麼傳召的時候,太監還沒報完名,裡面還沒下「進來吧」的旨意,就掀開帘子進屋啦。
句句打進慈禧的心坎里。
甚至「擅用御茶」也在其中。
慈安深為駭異:「連這種事情外面都知道了?」
慈禧冷笑著說道:「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老六的尾巴翹那麼高,打量誰看不見呢?」
呃,「這種事情」,是躺在毅勇忠誠貝子府內院西廂房的大床上,蜷在關貝子寬闊的懷抱中。「透」出去的。
恭王這些「驕盈」的事迹,大多眾目睽睽,是無可分辨的,任何一樁,都算「無人臣禮」。上綱上線的話,都是「大不敬」。
由「驕盈」而「攬權」。
恭王意氣風發,勇於任事,這方面的事例就更多了。
軍機處是國家行政中樞,但這個「中樞」僅是「事實上」的;儀制上,軍機處「只供傳述繕撰,不能稍有贊畫於期間」,就是說,軍機處本質上是皇帝的一個秘書機構,所有的決定都得請旨,得到皇帝的允准,以上諭的名義頒行,自己是不能獨自做任何決定的。
實際當然不完全是這麼回事,許多沒那麼重大的事情,恭王和下面打個招呼就辦了,並沒有經過兩宮皇太后的這一道程序。
所以,這些事,既算「攬權」,也算「擅權」,因此也算「驕盈」。
慈禧說道:「姐姐你看,老六背著咱們姐倆,做了多少事情!還有,你瞅瞅,有哪個衙門他不插手的嗎?」
慈安嘆了一口氣,默然。
至於「徇私」,只要一個新任命的官員和恭王之前過從較密,都可以歸攏進來,所以事例也很多。但這一點蔡壽祺倒沒有大加發揮,匆匆數語,點到即止。
因為關卓凡的目標僅是恭王一人,暫時並不想擴大打擊面。
本來蔡壽祺還想加上「結黨」的。
「結黨」是中國古代政治鬥爭中,打擊政敵的標準套路,其效用僅次於「謀反」,因為這是最觸君主忌諱的。大臣「結黨」,有了「黨援」,就有了和皇帝抗爭的資本,就有了「腐蝕大多數」的可能性,就有可能「亂政」,「篡權」,甚至「謀反」。
但關卓凡沒有同意,原因還是前面那個,他暫時不想擴大打擊面。非但如此,還要爭取建立「統一戰線」。
反正恭王的把柄已經夠多了。
關卓凡現在朝廷裡邊還沒有自己的班底。一個是活總要有人干,一個好漢還三個幫,自己沒有三頭六臂,許多事情還得依靠舊人去辦。一個是如果打擊面過寬,會引起過於強烈的反彈,自己剛剛上位,根基未穩,容易立不住腳;就算真能站牢了,也會牽扯過多的精力,畢竟,接下來最重要的任務是展開建設。
畢竟,還沒到大開殺戒的時候。
如果玩「結黨」這種把戲,「恭系」中的核心成員,如文祥、寶鋆、曹毓瑛幾個必然會被牽扯進來,而且首當其衝。寶鋆也罷了,反正是關卓凡遲早要清理掉的一個人;但文祥和曹毓瑛兩個,關卓凡是要「爭取」的。
曹毓瑛不必說,關卓凡有把握他會倒向自己,成為一個很有價值的智囊;文祥是肯定不會背叛恭王的,但我也沒叫你出賣朋友,我是叫你為國家做事。
文祥此人,有擔當,有見識,有能力,有操守,是當時旗人中極罕有的賢者。關卓凡以為,如果要「排位」的話,當時的旗人裡邊,文祥當居首位,甚至超過恭王。
還有非常難得的一點,文祥是個「睜眼看世界」的人,關卓凡對他在原時空上的《密陳大計疏》印象深刻。
其中一段:「說者謂各國性近犬羊,未知政治。然其國中偶有動作,必由其國主付上議院議之,所謂謀及卿士也;付下議院議之,所謂謀及庶人也。議之可行則行,否則止。事事必合乎民情而後決然行之。自知其國以此,其觀他國之廢興成敗亦以此。」
文祥也承認,「中國天澤分嚴,外國上議院、下議院之設,事有難行」,但是,「義可採取」。
那是原時空光緒元年的事情,即1875年,距今不過十年。
關卓凡的印象中,這是中國的最高層領導,第一次議論議會民主制度,並給予正面評價,認為「義可採取」。
很難得了。
還有,文祥和關卓凡的這個「本身」一樣,都姓瓜爾佳氏,咱們哥倆才是自己人啊。
這個人,還是要想辦法攏在袖中。
蔡壽祺開始收尾,他寫道:「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權,總宜名實相符,毋令是非顛倒。不然名器不貴,紀綱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誅殛,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會議恭親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