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中央機樞 第二章 一字驚醒夢中人

勝保懵了:這個時辰來傳旨?

他再遲鈍,也曉得情形不妙。勉強穿戴齊整了,來到大堂。只見燈火通明,到處都是多隆阿的兵。槍上膛,刀出鞘,如臨大敵。

多隆阿站在上方,面無表情。

勝保心底哀哀地叫了一聲,腿一軟,便在香案前跪了下去。

多隆阿取出上諭,清了一下嗓子,開始宣旨。他其實不識漢文,都是幕僚事前教他念熟了,背誦而已。

「諭內閣:前因陝西回匪猖獗,特命勝保以欽差大臣督辦陝西軍務,責重任專,宜如何迅掃賊氛,力圖報效?乃抵陝已經數月,所報勝仗,多系捏飾;且納賄漁色之案,被人糾參,不一而足,實屬不知自愛,有負委任!勝保著即行革職,交多隆阿拿問,派員迅速移解來京議罪,不準逗留。多隆阿著即授為欽差大臣,所有關防,即著勝保移交多隆阿只領,所部員弁兵勇,均著多隆阿接統調遣。欽此!」

上諭宣完,勝保已渾身篩糠,汗出如漿。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罪臣……領旨,謝恩。」

多隆阿心中感嘆:這哪裡還是八里橋那個神采飛揚的勝克齋?

但這個時候由不得他憐憫猶豫,多隆阿一揮手:「摘頂戴!」

旁邊有人立即上前,將勝保的頭上的大帽子摘下,然後取下了上面的珊瑚頂子和連著花翎的白玉翎管。

多隆阿溫言道:「把勝大人扶起來吧。」

兩個材官,一左一右,把勝保一個肥大的身軀攙了起來。勝保哆哆嗦嗦,總算勉強站定了。

多隆阿說道:「克翁,奉旨辦事,我也沒有法子。」勝保嘴唇囁嚅了幾下,剛想說點什麼,多隆阿已變了顏色,喝道:「奉旨查抄!不許徇情買放。也不許騷擾內眷!違者軍法從事!」

勝保大急,不知哪裡生出來的精氣神,突然手腳口齒都利落起來,對著多隆阿連連打躬:「禮堂,啊不,禮帥,禮帥!格外開恩。格外開恩!」

多隆阿沉吟了一下,道:「給你十馱行李。」

勝保張了張嘴,想說:「這可不夠啊。」但總算知道再說話只能自討沒趣,又把嘴巴閉上了。

多隆阿知道他想說什麼,嘆了口氣,道:「克翁。你把你的那些個姨太太遣散幾個罷,這樣不就夠了嗎?」

他本來還想提醒勝保,特別是「那個姓呂的姨太太」。但此事敏感,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來。

其實不需要勝保遣散,沒幾天功夫,他的那三十幾個姨太太。帶著各自的細軟,大半走得不見了。旨意中並沒有拿問家裡人的話,多隆阿也不去管她們。

那個「姓呂的姨太太」,倒是沒有走掉。

軍機處知道勝保已經拿下,便催促多隆阿將犯官從速遞解進京。

於是眷屬坐車先走,勝保的那個老僕跟著。多隆阿派了兵護送,不過只限於陝西境內,出省後多部的兵就要返回。餘下的路,得自己走了。

勝保做了八抬的綠呢大轎,轎杠上栓了一條鐵鏈,接著啟程。押解官是一個千總,臨行前多隆阿密密地叮囑了一番。

一路上,押解官兵只是嚴密關防,勝保不能自由行動。但生活起居完全不受干涉,甚至可以會客。

勝保事事愛學年羹堯,諸般荒唐,卻有一件學得好。就是禮遇文士。他對武官凶,待士卒無恩,但對自己的幕僚、文案卻很客氣,從來沒有剋扣過他們的薪資,還常有賞賜。因此很有幾個幕僚感念勝保的知遇,既然可以會客,便先後前來拜會。既為勝保開解壓驚,也為他籌劃免罪之道。

這給了勝保很大的精神上的支持,落難之際,故人不棄,是最大的安慰和鼓勵。勝保漸漸地從幾乎崩潰的狀態中恢複過來,又有了曾經的統兵大員應有的從容沉靜。

後來,一些以前跟過他、又因為種種原因離去的前幕僚也尋了過來。

其中一個,叫蔡壽祺,字紫翔,號梅庵,江西德化人。

此人進士出身,原來在京中做翰林,實在受不得清苦,乃投入勝保幕中。蔡壽祺做事,有人認為虛妄浮誇,但他疾聲厲色,坐言起行,自有一份狠勁,很對勝保的胃口。原想好好保一保他,但蔡壽祺忽遭丁憂,而江西被兵,道路斷絕,被迫留京守制。勝保給了他一些接濟,其餘的只好暫時放開手了。

兩個人失去聯繫很長一段時間,在這種境況下重逢,都感慨萬千。

蔡壽祺憂滿之後,離京到處「找機會」,但他再也沒撞上像勝保那樣欣賞他的主家,反而不止一次被人厭惡甚至驅趕,因此也是一肚皮的牢騷。此時和勝保兩個對酌密言,故人情殷,都猶如空谷聞足音,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

勝保一如既往痛罵恭王,蔡壽祺卻說道:「克帥,中樞諸公里雖然有人嫉賢害能,但朝廷對你,還是大有餘地的。」

勝保眼睛一亮:「梅庵,這話怎麼說?倒要請教。」

蔡壽祺說道:「克帥請想一想,你遭事以來,多禮堂對你,是否格外優容?種種措置,恐怕不是多某一己所能決定的。」

勝保細細地想了一番,點頭道:「你說的不差。難道有人良心未泯?」

蔡壽祺冷笑道:「只怕無關『良心』事。到底是克帥你的本錢厚,有人手頭緊,不能不對債主好臉色罷了。」

這個比喻很有味道,但勝保還想不明白,說道:「梅庵,不妨直言!」

蔡壽祺以手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李」字。

這是指李世忠。

勝保皺著眉,搖了搖頭,說道:「不會是他,他沒有這個份量。」

蔡壽祺又寫了一個「苗」字。

勝保苦笑道:「本來是一招好棋,可惜我落子太早。此時他和朝廷已經幾乎翻了臉,我這兒哪裡還說得上話?」

蔡壽祺微微一笑,又寫了一個「關」字。

勝保瞪大了眼睛,突然一拍大腿,說道:「一字驚醒夢中人!梅庵,你這個字,萬金不換!」

蔡壽祺大為得意,壓低了聲音說道:「克帥,『這個字』回來之前,朝廷是絕不會對克帥明詔處置的。『這個字』回來後,朝廷倚俾正殷,他的面子,哪能不給?只要克帥你人沒有事,起複大用,那還不是隨時的事情?」

勝保連連點頭,也壓低了聲音:「受教,受教!我這個侄……嗯,『這個字』,確實是個講情義的。嗯,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蔡壽祺道:「『這個字』一回來,壽祺便登門拜訪,克帥且請忍一時委屈,靜候好音,自有海闊天空一日的。」

兩個人又密密地議了很久。

臨告辭的時候,勝保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遞給蔡壽祺,說道:「梅庵,京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這點錢,貼補家用,你別嫌少。」

蔡壽祺接過,定睛看時,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蔡壽祺這輩子手上就沒入過這麼大一筆錢,眼圈登時紅了。正想說點什麼,勝保已經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說道:「梅庵,你我的交情,可不能說什麼見外的話!」

蔡壽祺走後,勝保非常興奮,坐不下來,繞室緩行,很想做一首「孤憤客旅」之類的詩。正有了兩句,突然門外一陣喧嘩,然後他那個隨眷護持的老僕沖了進來。

勝保看時,不由大吃一驚。這位老僕鼻青臉腫,嘴角還有血跡,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都是塵土泥漿。

勝保暗叫不好,老僕「噗通」一聲跪在他的面前,哭道:「大帥,行李和幾位姨太太,都,都被德興阿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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