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賓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這倒不必。這『火車』能夠『自行』,用的是水火之力。在車頭——就是第一個車廂裡邊燒煤,生出蒸汽,蒸汽驅動車輪,火車乃得前行。」
這太匪夷所思了,不但兩宮愕然,就連軍機裡邊也有人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慈禧問道:「蒸汽?就是平日里爐子上燒水的水汽嗎?」
利賓道:「聖母皇太后聖明,正是咱們平日里燒水生出的水汽。」
慈安道:「在這個什麼……車頭裡邊燒煤,不會把車廂燒壞了嗎?」
利賓道:「回母后皇太后的話,不會的。」
他頓了一頓,又道:「啟稟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其實在河上、海上行走的汽船,用的是同樣的水火之力。洋人們是把船上的這套東西搬到了火車上。」
汽船倒都是知道的,只是之前不曉得「汽」何以為「汽」罷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洋鬼子的腦袋瓜子,長得還真是奇怪,想得出這麼些奇技淫巧的東西!
利賓道:「啟稟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這火車運力極強,一列火車便能夠運送一團人馬。更兼迅捷無比。駿馬短途衝刺,雖然不遜火車,卻無法像火車能夠一連多日不休不眠地奔跑。因此,行軍要十天功夫的,坐上火車,朝發夕至,和電報一般,最是第一等的軍國利器。」
這段話乃是關竅,說得殿上君臣,人人怦然心動。
就有人想到:如果我們也來築幾條這樣的「鐵路」呢?
不過茲事體大,未經深謀,這個場合。沒有人肯輕易出聲。
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說給兩宮太后聽的,比如美國大選。一國之主,居然由老百姓投票選出,說給慈禧慈安,非嚇壞她們不可。
只說東線屢攻不克。傷亡慘重,民氣如沸,幾乎動搖國本。全靠西線大捷,全美國乃一夜之間同聲頌聖,林總統轉危為安。
至於關公爺在床上策反兩位美貌的叛軍女細作,乃成就提前克複亞特蘭大之功。就更加不能說了。只說關總司令神機妙算,聲北擊南,叛軍中計,倉皇棄城北逃。
接下來的戰局,由於西線叛軍主力已經潰亂,我軍南下掃蕩。必勢如破竹,叛軍苟延殘喘,拖日子而已。關卓凡預計,最多三個月內,必有克成全功的好音奏達御前。到時候乃可班師歸國,以慰厪念,以報慈恩。
話說得雖然懇切。到底也只是文章故事,但「以報慈恩」四字,慈禧看在眼中、聽在耳中,卻莫名地渾身一陣微微發熱。
軒軍擴軍,奏摺內也帶了一筆,但君臣都以為理所當然,更覺得是賺了美國人的便宜。
慈安欣然道:「這可兵強馬壯了!」
講到軒軍招兵,華工踴躍報名,軍機中有人感慨,去國萬里。異域他鄉之中,居然有這許多忠勇奮發之士,可知我朝恩澤深厚,化自聖躬,流及荒蠻。播於萬國。
又道華爾和福瑞斯特之後,白齊文等六十七名洋將要求入籍中國,估計美國戰事結束,會有更多洋將洋兵請求歸化,其中除了美國人,還有不少其他國家的人士。軍機嘉言:萬國來朝的盛景,不久將現於我同治聖朝,可喜可賀!
這一碗碗米湯灌起,黃幔之後,兩位年輕的太后竟是矜持不住,從始至終,滿面的笑容怎麼也拿不下來。
白齊文等人的入籍申請自然恩准,至於是否仿華爾、福瑞斯特例,入籍地選在上海,軒軍回國,問過關卓凡的意思再說。
最後,君臣議定,關卓凡加恩錫賜二等毅勇公。
軍機退出之後,利賓卻被單獨留了下來。
這是極其罕見的安排。
氣氛明顯凝重起來,利賓伏在地上,心裡惴惴不安。
慈禧太后開口了:「利賓。」
「臣在。」
慈禧緩緩地說道:「我想,關卓凡選你來為我們姐倆做這些譬解,你一定是他最心腹的人了。」
這話讓利賓如何回答?他磕了一個頭,沒有做聲,汗水已從背上滲了出來。
還好慈禧本就沒有要他回答,繼續說道:「就像關卓凡是我們姐倆最心腹的人一樣。」
這句話,極重,極重。
利賓已經汗濕重衣。
慈禧溫和地說道:「所以,有件事情,要請你轉知關卓凡,叫他給我們姐倆一個實實在在的答覆。」
對一個四品道員用上「請」字,利賓只能磕頭,不能置一詞。
這件事情就是關於拿辦勝保。
慈禧將勝保的劣跡一樁樁擺了出來,然後輕嘆了一口氣,道:「這公私之間該如何取捨,我不要關卓凡虛應故事,而是要他把心裏面真正的想法說出來。不然,他就對不住我們姐倆待他的一番心意。想來,他也不見得好意思的。」
利賓連連叩首。
慈安微笑道:「好啦,你別磕頭啦,頭不暈嗎?要磕頭,叫關卓凡回來磕。」
慈安一向略有懵懂,但這句話卻說得很有意味。
利賓訕訕地又磕了一個頭,微微直起身子,果然不再磕頭了。
慈禧微微一笑,道:「這些話,不當著軍機的面說,不在上諭裡邊說,你明白為什麼吧?」
利賓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臣懂。」
慈禧點點頭,道:「關卓凡的回覆,也不要過明路,密折遞給我們姐倆就好了。」
退出養心殿的時候,利賓想,原來這個道員,是叫我做這件事情預付的報酬啊。
他的新官服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了,但心神收定後,仔細回想兩宮說的每一句話,最後得出結論:全部都是好話,而且,極好,極好。
關卓凡如何看待朝廷拿辦勝保固然是兩宮關心的,但不是方才這番對唔的重點。
重點是,兩宮通過這番「私聊」,對關卓凡表達了最重視、最親密、最推心置腹的姿態,這種取態的價值,一百個勝保也比不了。
就是說,不管兩宮和關卓凡君臣之間,對拿辦勝保有沒有分歧,對勝保最終的處置是否得到了關卓凡完全的「諒解」,兩宮的潛台詞是:都不會影響這種取態,都不會影響君臣之間的這種最親密的關係。
出宮之後,回上海之前,利賓還要去一趟關卓凡的毅勇公府,有幾件東西,要交給關卓凡的嫂子。
軒軍在美國「亞特蘭大大捷」的消息傳開後,政壇上自「查塔努加大捷」以來生出的幾股洶湧的暗流迅速浮出了水面。
「查塔努加大捷」也好,「亞特蘭大大捷」也罷,許多人其實並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勝局已定」,軒軍不久就要凱旋迴國。
對這個勝利,對這支軍隊,包括對關卓凡這個人,各路人馬、各種勢力,都在暗地裡密鑼緊鼓地打著主意,希望以為己用。
這些勢力之間,有不少根本就是完全對立的。
一個是滿漢之間。
許多八旗勛貴,早就不滿洪楊亂起以來,朝廷重漢輕滿,以前的肅順是這樣,現在的恭王還是這樣。向當政者抱怨,總是得到「旗下大爺無用」一類嘲諷譏刺。
這班勛貴,以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和睿親王仁壽為代表。僧格林沁還稍好一些,因為畢竟一直在統領重兵作戰,八旗雖然被輕蔑,他本人還是很受重視的。
但仁壽一班人,在京里不說無所事事,也最多只是做個閑職,原本就頗為鬱悶;另外,他們自己當然衣食無憂,但同旗同支的許多人,過的卻很糟糕,盡有舉家食粥的。三天兩頭有親戚、包衣上門哭窮,儘力周濟,也幫不過來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