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鑽出雲層的月亮容顏慘淡,在她的悲涼的目光的注視下,激烈的肉搏戰開始了。
如果能從空中看下去,縱橫交錯的戰壕里,無數個身影,你進我退,翻滾絞扭在一起。
槍聲似乎並不如何頻密,喊殺聲也不如何高亢,士兵們似乎都在悶著頭搏殺,好像不想驚醒這個原本美好的夜晚。
但戰鬥血腥殘酷的程度,超過了查塔努加戰役時北軍攻克傳教士高地主嶺第一道防線時那場肉搏戰。
戰壕里,屍體迅速一層層累積起來,血漫過了還能夠站立的人的腳踝。
北軍的更先進的裝備在這種搏鬥中失去了任何優勢,戰壕里,面對面,斯潘塞連珠槍比不上左輪手槍趁手,而左輪手槍比不上刺刀好用。
北南雙方的士兵都源源不絕地進入北軍新挖的戰壕。不少地方,屍體堆積,無法通行,士兵們只好爬出戰壕,於是搏鬥從壕內延伸到了地上。
雲層開始散開,月華如水,灑在人間的這個大修羅場上。
到了凌晨微熹的時候,約翰斯頓將軍絕望地發現,戰壕里的戰鬥還沒結束,但北軍的戰壕居然依舊在往前延伸。
他終於再一次下達了撤軍的命令。
這一次,北軍沒有試圖追擊,他們自己也深感疲憊。
清理戰壕就花了很長時間,一具具戰友的屍體被抬了出來,等到所有的槍支器械也撿拾乾淨後。兩位聯席總司令下令:填平戰壕,將南軍陣亡士兵就地掩埋。
後人會知道這裡其實是一片廣大的墳墓嗎?
無論如何。阿拉圖納到手了。
不久,薩勒卡至阿拉圖納的鐵路全線修通,一個龐大的二級軍需基地建立起來,查塔努加的物資源源不斷地運了過來。北軍在原南軍工事的基礎上重新施工,把阿拉圖納從單純的防禦陣地變成了一個堅固的堡壘,四面八方都堅不可摧。
昆布蘭軍一部負責守衛阿拉圖納。
現在,查塔努加至亞特蘭大的地段,已有過半落入北軍之手。再往南,有一個肯納索山和一個叫做新希望教堂的地方,約翰斯頓已退往這兩個地方布防。這兩處互為犄角,卡死通往亞特蘭大的道路,必須都拿下來,而且最好同時攻打,使其相互之間不能支援照應。
過了這道坎。再走不多遠,就是進入亞特蘭大地區的最後一道障礙——查特胡奇河了。
從查塔努加出發算起,到現在不足一個月,進展之快,超出預計,形勢非常樂觀。
邦聯內部的情形對北軍也很有利。
邦聯國內朝野上下對約翰斯頓極其不滿。都覺得他怯懦畏戰,一退再退,使北軍如入無人之境,簡直就是「不抵抗」。亞特蘭大人眼見北軍愈逼愈近,更是輿論鼎沸。提起約翰斯頓便破口大罵,要糧要餉之時。搜刮起來敲骨吸髓,要見真章了,就變成兔子了!
來自喬治亞州的議員已經在國會提出了對約翰斯頓的彈劾案,幾乎所有的新聞媒體都要求總統戴維斯換將。
說實話戴維斯自己也想換人,問題是換誰呢?頭痛啊。
有的報紙更指責約翰斯頓是北方的間諜,要求政府徹底調查。
人們大喊:我們要進攻!
關卓凡和謝爾曼都熱切盼望南軍真的會發起主動進攻。
從約翰斯頓的遭遇,關卓凡深感為將之難。約翰斯頓確實沒有在半路上擋住北軍,可是以眼下的實力對比,誰又能擋得住北軍呢?羅伯特·李可以嗎?也未必吧。就算他真的可以,整個美國,北方南方全算上,就一個羅伯特·李啊。
最重要的是,約翰斯頓雖然沒擋住北軍,但也沒損失多少軍隊,這就為最後的亞特蘭大保衛戰積蓄了足夠的能量;換了一個冒失的將軍,真的如邦聯國內輿論要求的那樣「進攻」,這支南軍恐怕早就散架了。
這可是邦聯在西線最後像樣的家當了。
所以,約翰斯頓沒有做到一百分,但也算做到了九十五分。
而南方國內的所有人,都要求他必須做到一百二十分。
看來,這種既不知兵,有特別愛對軍事行動指手劃腳的人,哪兒都多。中國不也是一樣嗎?
想起前朝東林本朝清流之類,關卓凡不由從鼻孔中出氣:看我以後怎麼收拾你們。
能不能想個什麼法子,叫戴維斯早一點把約翰斯頓換下來呢?
比如說,反間計?
關卓凡正在自己的記憶庫中搜索反間計的案例,帳子上疏疏落落地響起了噼噼啪啪的聲音。
哦,下起雨來了。
關卓凡走出帳門,雨點灑在臉上,一陣清涼。
嗯,真舒服,我就喜歡下雨。
雨勢開始變大。一雙柔嫩的小手從背後把一件雨衣給他披到身上,關卓凡轉頭,婉兒水蜜桃一般鮮嫩的臉龐上掛著晶瑩的雨滴。
他心中一陣溫暖,攜了婉兒的手,回到帳中。
兩個人靜靜地拉著手,站在帳門口,帳外雨傾如注。
慢慢地,關卓凡的臉色變了。
我不應該喜歡下雨的。
暴雨中,軍隊是很難行動的。
當時已經出現了瀝青鋪路,但還遠未大規模推廣開來,水泥就更不用說了。城市中有石板、石子路。但城市之間,只有土路,一下雨,土路就變成泥路;雨下大了,泥路就變成泥河,人能不能走不說,炮車是肯定走不了的。
如果山石滑坡、洪水泛濫,人也別想走了。
查塔努加至亞特蘭大這一帶,正是容易發生泥石流和洪水的地段。
希望這雨下不了多久吧。
然而事與願違,一天一夜了,雨勢愈來愈大,沒有任何停止的意思。
不對勁,關卓凡下令,全軍移營到更安全的地方。
暴雨之中,人鳴馬嘶,一片混亂。
等到移營完畢,關卓凡自己都變成了一個泥人了。
營地移得非常及時,移營後的當天夜裡,一股泥石流從山上沖了下來,至少五分之一的舊營地被掩埋了。
關卓凡和謝爾曼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下令,營地四面八方,嚴密警戒,而且,最遠的警戒線布置在營地數英里之外,電報線也跟了過去,不是為了防範南軍——這天氣誰也動不了窩,而是為了預警洪水和泥石流。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雨勢時大時小,但就是不停。
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南方,洪水、泥石流遍布,阿拉圖納至肯納索、新希望教堂道路斷絕。
北方,動不動就傳來哪條鐵路、公路被洪水沖斷的消息,南邊的可以暫時不管,但北邊的是十多萬大軍的補給線,不能不管,於是謝爾曼的工兵變成了救火隊,晝夜冒雨出動。
暴雨之中,洪水、泥石流威脅之下施工,極其危險,明明沒有一顆子彈射過來,但傷亡卻與日俱增。
謝爾曼的脾氣本來就不好,這個時候變得愈加暴躁,神經衰弱也犯了,經過他的中軍大帳,總是遠遠就能聽到他的咆哮聲。
一支騎兵偵查小分隊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肯定是在哪兒遇上了洪水或者泥石流。
關卓凡也笑不出來了。
他什麼也做不了。
你有再多的奇謀妙計,也沒法和老天爺作對。
他陰沉著臉想,這雨再這麼沒完沒了地下去,我就成海軍了。
十幾萬的大軍,像一大群鴨子似的,被困在瓢潑大雨之中,動彈不得。
這場雨,一口氣不停歇地足足下了一個月。
關卓凡從約翰斯頓那裡奪來的時間,老天爺又大部分還給了他。
當太陽終於露出臉來,已經漚得發了霉的士兵們瘋狂地衝出了帳篷,絕大多數人都光著膀子,有的乾脆脫光了全身衣服,整個營地,到處狂呼亂喊。
婉兒就只好獃在帳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