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星條旗之殤 第一章 美國官軍

什麼不對頭呢?物價。

買東西愈來愈貴,尤其是吃的,麵包、肉、魚、酒、茶、咖啡……這些東西下一個市鎮一定比上一個市鎮貴。葉茂不是一定要吃魚啊肉啊什麼的,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嘗過正兒八經的葷腥了。可麵包總是要吃的。酒偶爾喝一小杯,倒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負擔;但茶和咖啡同麵包一樣,已經成為基本必需品,特別是咖啡,他到美國以後,迅速習慣和接受了這種飲料,一天不喝便周身不自在。

價錢不但愈來愈貴,品質還愈來愈差。

麵包愈來愈粗糙,終於吃到了砂子。

茶和咖啡的味道也愈來愈怪。葉茂喝過把酸果葉當作茶葉的「茶」水;還喝過看起來和髒水差不多的「咖啡」。他大著膽子向老闆請教這到底是什麼,老闆倒也坦然,告訴他這是用「烤焦的玉米、豌豆、甜菜、南瓜子和橡子磨成的粉」沖泡的,至於裡面是否還有一些其他的什麼成分,他老人家就不清楚了。

葉茂啞然。

原以為奸商無良,但瞅著別的洋人喝得也是這個,面色平和,甘之如飴,並沒有專門欺負他這個外鄉人的意思。

葉茂見過當兵的強行從農人家中牽走牛馬,牲畜的主人在後面跳著腳大罵「畜牲」。葉茂身為大清臣民,這種場面自然見怪不怪,完全沒往心裡去。他也知道現在美國正在打仗,自己一路走來的地界,出了加利福尼亞,就大多都是「叛軍」的。不過加利福尼亞沒有被戰火波及,雖然是美國朝廷的治下。但人們綠的黑的眼珠只看見黃的金子白的銀子,並不大關心東邊的事情,葉茂一個外鄉人,對這些更加懵懵懂懂。

他沒有把物價愈走愈貴和戰爭聯繫起來,只是本能的感覺到:不能再往東走了。他不知道京城還有多遠,但估計自己那點積蓄撐不到那裡,沿路打多少短工都沒有用。

終於,葉茂在這個叫做查塔努加的小城停住了腳步。

說是小城,自然不大,葉茂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口。總不超過一萬。小城四面環山,只是這山勢不高,不能和他修鐵路的內華達山比。城西北一條大河向西南流去,水流甚急,除了來回兩岸的渡船,河面上航行的船隻並不算多。但小城有好幾條鐵路向北向東向南遠遠伸了出去。也有不止一個車站,列車往來,汽笛鳴響,煙氣蒸騰,倒是頗為繁忙。

葉茂原本打算開一家小小的飯館,自己做過廚子,在加州一年多。也學會了做洋人的飯菜,這兒土著雖然不多,但人貨往來頻繁,應該會有生意。但細細一打算,房子地倒是便宜,但各種食材卻貴得嚇人,自己那點小本錢無論如何承受不起,這個想頭暫時是不必提起了。

那就還是先做工好了。

查塔努加本來就是鐵路樞紐,現在似乎要打仗,更加地忙亂。這些日子每天都有許多的兵坐了火車過來。還有無數的軍需輜重也從外邊運了進來,車站貨棧里各種物什堆積如山。所以力工的活計是不缺的,葉茂年輕有氣力,每天在車站做搬運工,填飽肚子沒有問題。

葉茂聽說查塔努加這個地方原是叛軍的地盤。後來被朝廷光復,叛軍不甘心,現下準備大舉反攻,朝廷也在往這裡增兵,雙方準備打一場大仗。

如果在國內遇到這種情況,自然預著要逃難,但葉茂看當地人都很淡定,想想查塔努加也不是第一次打仗,土著們不大當回事應該有他們的道理。想來美國人打仗是當兵的和當兵的打,並不如何關老百姓的事。於是葉茂也就勉強把心放回肚子。事實上,就算逃難他也不知道逃去哪裡。

他忘了那些被強行牽走的牛馬了。

前途雖然不知在哪裡,但總算安頓了下來。

只是煩心事是永遠少不了的。

前幾天有個人過來要葉茂加入什麼「工會」。這個傢伙嘴角有一道嚇人的豁口,嘴巴似乎永遠合不攏,講話漏風,含混不清。但他的話葉茂還是聽懂了,而且,「工會」葉茂大致是曉得怎麼回事的。在加州的時候,愛爾蘭人就是靠了這個東西整治得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老闆欲哭無淚。

葉茂問他如何才能加入「工會」,豁嘴說繳納會員費就可以了。葉茂問費用是多少,豁嘴說了一個讓他瞪大了眼睛的數字。

葉茂明白了:這人根本不是什麼「工會」的,他是來收「陀地」(廣府話:保護費)的。

如果是剛到美國那陣子,葉茂肯定一口回絕,老拳相向都可能。但自從在加州對愛爾蘭人一役慘敗,他遇到類似情況已經深沉多了。

更何況,這個傢伙有點像……愛爾蘭人。

葉茂回答說他現在沒有這麼多錢,容他一段日子再說。

豁嘴冷笑幾聲,唾沫從豁口出濺了出來,但沒有再說什麼。

接下來幾天,葉茂加意防範,但一直沒有什麼人再來找麻煩,葉茂的心也慢慢懈了。

葉茂抬起頭來,粗重地吐了一口長氣。他站起身,腿都有點麻了。去哪找個火,把煙斗點上先。

就在這時,蹄聲驟起,幾騎馬沖入貨場,騎手並未明顯減速,人們低聲咒罵著閃避,馬蹄激起泥漿,飛濺到動作稍慢的人的身上。

「他在那裡!」

混濁粗糙的聲音,葉茂心頭一震。騎手們迅速圍攏了過來,在離貨棧門口不到一丈的地方勒住馬匹。葉茂看到了那張猙獰的豁嘴,他的心沉了下去。

騎手們跳下馬,一共八個人,葉茂很快分辨出居中的那個是他們的頭,寬沿氈帽,灰色大衣。短筒靴。他個子不高,紅色的圓臉,粗壯的脖頸,小眼睛短鼻子,一張闊嘴安在方下巴上邊。火紅色的鬍鬚修剪的頗為齊整。

最典型的愛爾蘭人長相。

豁嘴在他身邊指著葉茂。

葉茂注意到,他們每個人腰間都別著短槍、挎著馬刀,有的人還不止一支槍。

「這就是我們的印第安先生?」紅鬍子開口了,「聽說你不願意加入神聖的工會?難道你他媽的就不能把這當成對上帝的奉獻?你這個異教徒!」

葉茂手腳發冷,但他的思維並沒有停滯,而是更加迅速地運轉起來。

「先生。我願意繳納會費。」

紅鬍子豁嘴們放聲大笑。

「很好,多麼乖的羊羔啊。」紅鬍子說,「上一次也這麼乖就好了。現在,天堂的門票漲價了。」他對右手邊的兩個同夥擺了擺手:「去,看看印第安先生身上帶的錢夠不夠付上帝的賬。」

葉茂的血一下子湧上了頭。

他身上確實帶著一小筆錢,那是他所有的身家。貼肉藏著,睡覺也不解下來。——那是他在加利福尼亞用沒日沒夜的苦工和差點被燒死的代價換來的。

紅鬍子的兩個馬仔,獰笑著逼了上來。一個高大肥壯,一個長長的栗色頭髮,幾乎蓋住了眼睛。

死全家的愛爾蘭佬!葉茂深吸了一口氣,可惜了我的煙斗!

他狠狠地將手中的煙斗扔了出去,正砸中大個子的眼窩。煙斗迸裂,在大個子的慘叫聲中,葉茂的身子彈起,一個頭錘,結結實實撞在栗色頭髮的喉頸處,栗色頭髮悶哼一聲,摔了出去,葉茂就勢從人牆邊衝過,扎進紅鬍子們的座騎間,胡亂抓住一匹。猛地把自己甩了上去,腳還未完全入蹬,便奮力拉轉馬頭,同時雙腿猛夾,那馬一聲嘶鳴。竄了出去。

身後,馬蹄聲急促雜亂,紅鬍子們大聲咒罵著追了上來。

葉茂有兩手拳腳功夫,但騎術相當馬虎,方才行險成功實屬僥倖,自知時間稍長,非給這群惡棍追上不可。哪裡去才好呢?他緊張地思索著。對了,河岸地形複雜,雜草樹木叢生,而且長長的斜坡甚為陡峭,除了渡口,其他地方馬匹是不容易下得去的,有很大的逃脫的機會。

後面的蹄聲愈來愈近,但混濁的田納西河也在望了。

葉茂幾乎被顛散了身架,但他還是瘋狂地抽打著馬匹,突然,座騎一個趔趄,前蹄跪倒,葉茂一個「糟了」的念頭還沒轉完,便像一隻口袋那樣甩了出去——道路泥濘成河,馬蹄踩進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小水坑。

待到他七葷八素地勉強爬起身來,追兵們已經歡呼著把他圍了起來。

葉茂模糊的視線落在紅鬍子手中的轉輪短槍上。紅鬍子慢慢舉起了槍,對準了自己。

葉茂腿一軟,跪倒在地,閉目待死。

槍聲響起。

葉茂渾身一震……但,好像我還沒死。

槍聲又響,這一次葉茂也聽明白了:這是對天放槍,而且,不是紅鬍子他們放的。

槍聲是從河岸地勢較高的東北方向傳來的,接著,密集的馬蹄聲也響了起來。

葉茂和愛爾蘭人一起轉頭望去,一彪人馬從高崗上升了起來,很快,怒馬如龍,卷地而下,風呼雨嘯,瞬間而至,把他們團團圍了起來。

馬上的騎手一身的藍色制服,葉茂一陣微微昏眩:這不是美國朝廷的兵馬嗎?

他已經能夠認得美國聯邦政府軍隊的制服:平頂圓帽,深藍色上裝,天藍色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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