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觸即發的當口,忽然從門內走出來一名年輕的女子,穿了一身碎花和服,膚色白皙,容貌也甚美。她向外面看了一眼,彎著腰,小碎步走到那位高個子浪人身邊,說了一句什麼。
「中岡君,坂本先生說,請客人進去……」徐四霖小聲替關卓凡翻譯道。
果然是中岡,關卓凡在心中一笑,暗自點頭。
被稱為「中岡君」的高個子浪人,憤憤地瞪視了圖林一眼,回刀入鞘,先向其他人揮了揮手,讓他們讓開了,再用極生硬的漢語說道:「你們,侯爺的,跟我來。」
長崎一地,與中國和荷蘭通商數百年,漢學與「蘭學」都極為昌盛,因此中岡忽然說出漢話來,圖林等人固然是大為驚訝,但關卓凡和徐四霖都知根知底,絲毫不以為怪。
「侯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徐四霖見關卓凡下了馬,連忙跟上,小聲提醒道,「這些人都帶著刀,不知道房子裡面,還有沒有什麼古怪!」
關卓凡一笑,指了指門口的圖林和張成林,笑著說道:「無妨,我亦有刀。」
門口的守衛,已經換成了軒軍兵士,那一班浪人,被擠在一邊,雖然還勉力做出一副對峙的樣子,卻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威風。關卓凡負了手,帶著徐四霖,施施然跟著中岡行了進去,圖林搶上一步跟在身後,再後面是張成林帶了四名親兵,荷槍扈從。
鶴館裡面的布局,卻沒有想像中的曲折,經過一條明亮的日式迴廊,便來到了內門門口。兩名僕婦跪在地上。伺候進來的客人脫鞋,繼而將內門向兩側拉開,俯身行禮,請客人入內。
裡面是一個不小的廳,地面全以榻榻米鋪就。靠內則是一個小舞台。舞台上正有三名演出的女子,以白粉傅面,服裝繁複華麗,姿態妖嬈之極。最奇特的是,三個人一動不動,彷彿凝固了一般。廳亦不聞絲竹之聲。
榻榻米上,沿著東西兩邊,相隔七八步遠,各擺了數張小案子,仿如戰國時諸侯置酒高會的格局,顯見是給客人用酒的地方。不過偌大的榻榻米上。現在卻只在西首的一張案子後面,坐了兩名中年人,一人白衣,一人青衫,都是將髮髻梳在頭頂,一副武士的打扮。而方才見到的那名年輕女子,此刻正像一隻溫順的貓兒一樣。俯伏在白衣人的懷裡。
廳內不止坂本龍馬一個,這倒出乎關卓凡的意料。只見中岡行了過去,自顧自地在白衣人身邊一坐。
他這一坐,自然就把中間那名白衣人的身份泄露了——不是坂本龍馬又是誰?
「聽說是大清國來的侯爺,」做主人的開口了,語氣溫文爾雅,將手一讓,「慢待之處,不要見怪。請坐吧,一起喝一杯。」
毫不意外。是一口純正的漢話,只是在起承轉折之間,略顯生硬。關卓凡知道,坂本龍馬不僅在漢學和蘭學上造詣很深,而且還是講理學的——王陽明的信徒。
他微笑著點點頭。在東首的第一張案子後盤腿坐了,圖林和張成林,像兩名護法一樣,站在他的身後。跟著便有僕婦進來,在他面前的案子上擺了酒菜。
關卓凡打量著對面的三個人。穿著黑衣的中岡,是剛才就領教過的,白衣的坂本龍馬,相貌端正柔和,亦與史書的記載相符,倒是他左側的那一位青衣人,身形健碩,相貌威猛,兩道濃眉緊鎖,臉色深沉,不知是哪一個?
卻見坂本龍馬雙手一拍,「啪」的一響過後,絲竹之聲立起,舞台上凝立不動的三名女子,忽然便動了起來。關卓凡這才明白,原來是為了方才的變故,把演出生生停了下來。不由心中感慨,看來坂本在長崎的勢力,還真是不小。
「這一齣戲,叫做『鳴神』。」坂本微笑著將酒杯一舉,向關卓凡遙致敬意,「說的是北山岩穴的出家僧侶鳴神上人,被美女雲中絕間姬誘惑,墮落失身的故事,最是好看。」
好看么?關卓凡看著戲台上誇張奇特的舞姿,心下嘀咕,看來這個時代日本有名的「淫戲」,也就不過如此,比起你們後世冠絕全球的那個產業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
「盛情款待,無以相謝。」他也將杯一舉,算是回禮。
「我叫坂本,這位是中岡君,這位是西鄉君,都是我的好朋友。」坂本龍馬笑道,「不敢請教侯爺的名號。」
中岡君就不必說了,至於西鄉君……關卓凡瞥了那位神態威猛的青衣人一眼,心裡掂量著,打了個哈哈。
「敝姓關,草字逸軒。」
啪的一聲,坂本龍馬又將雙手一拍,再一次將舞樂止住,略帶驚愕地看著關卓凡。
「你就是大清國的江蘇巡撫,三等侯關逸軒關大人?」
坂本曾於咸豐八年和咸豐十年,兩次到過中國。現在雖然身在長崎,但長崎與上海,也不過是四日海程,貿易往來最多,消息相通。關卓凡擒拿肅順,克保上海,打平江蘇的故事,跡近傳奇,坂本龍馬這樣關心時政的人,怎能不知?只是萬萬想不到,坐在自己面前的這位清朝官員,原來是他。
「原來是關大人駕到,失禮了。」坂本龍馬打量著關卓凡,拍了拍身邊的女子,笑著做了一個手勢,「我讓花子,替我敬關大人一杯!」
那名女子,果然便柔順地提起酒壺,來到關卓凡的案邊,跪坐於地,先替關卓凡將酒杯斟滿,這才舉起自己的酒杯,躬身一禮,自己先喝了。
「好,好,」關卓凡卻不喝酒,微笑著把花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一伸手,將她拉入了懷中,在她雪白的脖頸上一嗅。「果然像鮮花一樣芳香!坂本桑,你選女人的眼光,真是不錯。」
花子軟軟地被他摟在懷裡,臉色變得有點蒼白,倒是沒有掙扎。身後的圖林,卻看得目瞪口呆——自己家這位爺,生性風流是有的,然而何曾做過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當面就敢搶人家的女人?
那一邊,三個日本人臉上一同變色。中岡更是作勢就要站起,腰間的刀「嗆」的一聲,已出鞘半截。
「哈哈哈哈,」關卓凡驀地大笑起來,「坂本桑,你們都是圖謀大事的人。現在難道連一個女人都捨不得么?」
坂本雙眉一聳,跟西鄉對望一眼,做了個手勢,示意中岡少安毋躁,才沉聲說道:「關侯爺的這句話,我聽不懂。我們都是本分的商人,圖謀大事什麼的。不知從何說起?」
「好說,好說,」關卓凡冷笑道,「中岡桑的長刀,連著你們二位腰間的小太刀,如果刀銘上沒有村正二字,我關某自己把這雙眸子訣出來送給你!」
「村正」是一族居住在伊勢的著名鍛刀工匠,他們製作的實戰打刀,作品上都有華麗的花紋裝飾,而且都鋒利無比。被稱為「村正妖刀」。
村正之所以稱為妖刀,固然一方面與它太過銳利,死在村正刀下的人很多有關,不過其最大的背景,在於第一任幕府將軍德川家康對它的畏懼。
家康的祖父。是在尾張國守山被家臣彌七郎暗殺,當時彌七郎用的就是村正刀。
家康的父親,被近臣岩松八彌暗殺,當時八彌的配刀也是村正刀。
德川家康的嫡子,當初被織田信長逼迫自殺,剖腹時用的還是村正刀。
而家康本人也曾被村正刀傷了手指。這一切,讓家康斷定:「村正刀是專門作祟德川家的妖物」,並下令毀棄所有村正刀。
因此到了江戶時期,雖然勢州村正的刀工仍然在打制日本刀,但迫於幕府的壓力,沒有人敢公然攜帶村正刀了,村正刀的刀銘,也都變成無銘,或者偽裝成了其他的刀銘。
而到了這個時代,「在德川家作祟的妖刀」的說法,被反幕志士所利用,紛紛在自己的配刀上刻上「村正」的刀銘,面前這三個人,自然也不例外。
換句話說,佩戴村正刀的人,等於是要造反。現在被關卓凡一語喝破,自然面上失色,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位大清來的侯爺。
「貴主上蒙塵日久,為臣者孰能不心痛?而起於草莽,以一己之力,剷除權臣,旋轉乾坤,維護正統不墜,更是不世的功勛!」關卓凡這才將懷中的花子,輕輕推開,肅容拱手道,「三位的大名,關某仰慕已久了。」
這一句仿若石破天驚,把三個人都聽得呆住了——說「貴主上蒙塵日久」,自然說的是天皇!而後面的一句「剷除權臣」,說的不是幕府將軍,又是哪個?三個人面面相覷,半晌才由坂本龍馬開了口。
「關侯爺,你說仰慕已久……難道你在上海,就能知道我們三個人?」
「一衣帶水,比鄰而居,怎麼能不知道?」關卓凡見他仍有不信之意,笑著說道,「坂本桑自不必說,大名鼎鼎的人物。這一位叫做中岡慎太郎,與坂本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乃是最好的兄弟!至於這一位西鄉桑么……」
說到這裡,略做停頓,忽然念出一句詩來。
「縱不回光葵向日,若無開運意推誠!」關卓凡把眼睛盯在西鄉的臉上,「西鄉隆盛大人,果然做得一手好詩。」
詩也就一般,西鄉隆盛的人卻不一般!他是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