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許多東西,是學自中國,連「閉關鎖國」的政策,也都被幕府學了去。直到九年前,美國海軍准將佩里,率領四艘塗黑了船身的炮艦,駛進江戶灣,日本的國門,才算是被打開。
江戶,就是後世的東京,是幕府的所在地。
黑船蒞臨,江戶大震,日本人即席賦詩,哀嘆道:「上喜撰喚醒太平夢,喝上四杯再難眠」。
上喜撰是一種日本茶,跟蒸汽船是一個音,而四艘船,就等於喝上了四杯。關卓凡心說,日本人的這個思路,還真是奇怪。
說幕府懦弱也好,明智也好,總之是不用美國人開炮,便乖乖地把《神奈川條約》給簽了。
就這麼熬了九年,倒幕派的人士,開始拿這件事來攻擊幕府,說它喪權辱國。幕府無奈之下,只得下了一個「尊王攘夷」的命令。
攘夷,就是要把洋鬼子趕出去。然而幕府深知日本不是外國人的對手,這道命令,其實是虛張聲勢,並沒有實際的動作。
有動作的,是地方上的兩個實力派諸侯,長州藩和薩摩藩。關卓凡知道,所謂的「攘夷之戰」,就是這兩藩與洋人之間的小規模爭鬥。而方才這幾艘日本戰艦,既然是從北面來的,那麼多半是長州藩的水軍了。
待到船隊跟懷俄明號匯合,消息傳來,果然證實了關卓凡的猜測。這三隻日本軍艦,是長州藩海軍僅有的三艘蒸汽船。因為「攘夷」的緣故,「壬戊丸」在下關海峽炮擊美國商船,造成重大傷亡,結果被懷俄明號盯上了,一直從下關追到長崎,非要把它擊沉不可。
關卓凡心想,日本人最後終於怕了美國人,是不是就是怕了這樣的狠勁呢?
你來招惹我。我就弄死你。
長崎這地方,是挨過原子彈的。
「真夠狠的,」他笑著對華爾說道,「居然追了這麼遠。」
「那個艦長戴維,是個蠻牛脾氣,」華爾搖搖頭說道,「逸軒。你知道他的懷俄明號,為什麼會在日本?」
「為什麼?」
「他是追擊南軍的一艘襲擊艦,亞拉巴馬號,從美國一直追到了亞洲。」
關卓凡目瞪口呆,心想美國海軍裡面,還真有這樣的狠人。
不過他轉念再一想。這還不是最狠的。
最狠的是,你不來招惹我,我也要弄死你。
就好像是聽到了他的這句話一樣,靠北的六艘商船之上,忽然響起陣陣槍聲——有部分落水的日本水兵,已經掙扎著游到了船隊近旁,而布列於舷側的軒軍士兵。既然把他們認定為敵人,則理所當然地開始以排槍向水中掃射。
「他們這樣不行。」華爾急道,「這些人是戰俘,我要下令,讓士兵停止射擊的行為。」
「何以見得是戰俘?」關卓凡慢吞吞地說,「沒準是來搶船的。」
華爾一愣,說道:「逸軒,這是明載於萬國公法裡面的!」
關卓凡心說。後來在豐島海面上的運兵船高升號,被不宣而戰的日艦擊沉之後,上千名落水的中國士兵,除了被西方軍艦救起的之外,其餘全遭日軍射殺在水中。那個時候,不知有誰跟他們講萬國公法?
不過華爾這樣說,也不能不買他的面子。於是嘆了一口氣,還是點了頭。
「既然是萬國公法,那就停就停吧。」關卓凡面無表情地說,「不過這些日本人沒有上船。也就算不得是美國的戰俘。他們水性都好得很,讓他們自己游回長崎去好了。」
※※※
待到船隊駛進長崎港,幕府的長崎港守,立刻便著了慌——有船隊要來,這個知道,要加水加煤,這個也知道,可沒說是滿載數萬名武裝士兵的船隊啊?
這一下不敢自己做主了,一面先派人交涉,一面派人把長崎的主官請來了。
駐長崎的主官,職位叫做「長崎奉行」,一共有兩名。現在來的這一個,叫做竹內四郎,年紀較長,也較有權威。他跟中國商人打交道的經驗很豐富,然而現在這樣的情形,還是這輩子頭一次遇到。
關卓凡派下來做交涉的,是穿著全套公服的徐四霖——他是四品道台,相當於原來日本官職中的「正四位」,跟長崎奉行正好可以相敵。
「竹內大人。」徐四霖一拱手。
「原來是徐老爺……徐大人!」
兩個人是老相識了。竹內四郎的不僅漢話精熟,而且一眼就看出來,徐四霖陞官了。不過竹內也知道,徐四霖原來的官,無非是為了做生意的便利,算不上真正的清朝官員。現在他竟然代表了整個船隊來做交涉,那身份上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竹內四郎所要辦的交涉,是不準士兵下船。加水加煤這些事情,立刻就可以辦,如果需要另有採買,則請開出單子,由長崎地方代辦。
這個要求不過分,算是在情理之中。畢竟整個長崎,也不過駐兵千餘,若是貿然放了數萬外兵進城,一旦事情有變,不知道該找誰哭去。
徐四霖靜靜聽完了竹內的一番話,也不回答,從身上摸出一張單子來,清了清嗓子,朗聲讀道:「大清國欽命大臣、二等侯關卓凡,奉旨赴美,途徑貴地,略具微物,向征夷大將軍德川家茂大人特致敬意。」
德川家茂,是現在德川家的家主,幕府第十四代將軍。竹內一愣,心說這是鬧的哪一出?
「官鑄大銀錠二百隻,一萬兩。」
「前膛槍連同子葯,三百支。」
「上等生絲五十包。」
「貢緞一百匹。」
「德化官窯瓷器二十箱……」
徐四霖滔滔不絕地念下來,好一會才把整張單子念完,遞給竹內四郎。
「奉行大人,這些禮品即刻要下船,請你點收。」
「這……」竹內猶豫不定地問道,「徐大人,這是你們朝廷的意思,還是……」
「這是我家侯爺自己的一點心意。」
那就好!竹內鬆了一口氣。這份禮物太重,若是弄成大清朝廷的賞賜,那玩笑就開大了。
下面要說的,是下船的事情。按徐四霖的說法,各商船上的兵士,可以不下船,不過關侯爺說了,想進城去逛逛。
「竹內大人,這一艘浦江號,是我家關侯爺的座艦,船上都是關侯爺的親兵。侯爺要進城,他的親兵自然是要跟隨護衛的。」
竹內心想,既然給幕府將軍送了這麼重的禮,不讓他進城,怎麼也說不過去,然則要帶多少人去?
「一千人!」徐四霖斷然道。
竹內嚇了一大跳,一千人,那怎麼成?
「關侯爺身份貴重,隨帶護衛,理所當然,限於五十人之內好了。」
「堂堂欽命大臣,五十人怎麼夠?最少八百!」
「一百人,不能再多了。」
就這樣討價還價,最後終於定在了五百之數。
既然談好了,徐四霖便登船回報。關卓凡聽過,點一點頭,笑道:「好得很,咱們這就走吧。」
說走就走。圖林從近衛團的親兵營和中軍營之中,指了五哨,全副披掛,扈從大帥上岸。
「關侯爺,馬已經備好了。」竹內四郎見到關卓凡,先一躬身,「請到我的奉行府去用茶。」
「竹內奉行,你太客氣了。」關卓凡心想,這個鬼子的中國話,說的還真是好,「不過我這一次進城,是想看看你們的歌舞伎。」
竹內愣了一愣,原來這位關侯爺,對我們日本的東西熟悉得很。
「哈伊!有,有,」竹內依然躬了身說道,「吉代社的團十郎,淺井社的萬之丞,都是頂頂好的。」
「我不要看這些,」關卓凡搖搖頭,「我要去鶴館。」
竹內四郎的面色一變,遲疑半晌,才躬身答道:「哈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