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軍團的第一師,是駐紮在南橋附近,第二師則是駐紮在青浦附近。到了預定會議的前一天,各團各營的主官便已紛紛趕到上海,來參加第二天早上的軍務會議。
軍團長華爾、副軍團長張勇、兩名師官福瑞斯特和白齊文,是最先到達欽差行轅的,跟著第一師的團官伊克桑、姜德、鄭國魁,第二師的團官方濟成、吳建瀛、展東祿,還有幾十名中外營官,也都陸續到達。而軍團之外的人,是江南提督丁世傑、水師總兵丁汝昌和軒軍總糧台劉郇膏三個。
將近三個月沒碰面,這些軍官看見關卓凡,都覺親熱,於馬刺聲亂響之中,紛紛請安問好。而到了會議開始,氣氛就變得肅靜起來,沒有人再敢亂說話了。
「華遠誠,」關卓凡微笑著看著華爾,「你請說吧。」
「是!」
華爾應了一聲,站起身來,照他的習慣,先將軍容略做整理,這才將公文拿出來,朗聲宣讀。
「松江軍團全體,既定於九月十五日始,在吳淞口登船,九月十七開拔。」
「全軍炮只,只准攜帶二十一門後膛大炮,其餘的野炮,一概送七寶,交由提督丁世傑處置。」
「全軍槍支,只准攜帶八千五百支後膛槍及彈藥,其餘槍支,亦送七寶由丁提督處置。」
「編入軍團的馬隊兩千四百人,准帶軍馬三千匹。」
「第一師的洋一團、克字團,第二師的洋二團、先字團,編六營,各三千一百人。」
「第一師的德字團、魁字團,第二師的建字團、祿字團,編四營,各二千二百人。」
「軍團全體,兩師一馬隊一近衛團一長夫團。計二萬七千二百人!」
到這裡讀完了,行了軍禮。關卓凡點點頭,請他坐下,自己看了看大家,開口了,語氣卻和緩得很。
「這一次打仗,想必大家都心裡有數。不同以往。不同的地方,有三處。」他先看坐著的張勇,「第一個,是要坐海船。當初從武昌來上海的時候,你張勇把豫撫李鶴年好一頓抱怨,說他害得你沒坐成海船。現在我讓你坐一回。知道知道厲害。」
張勇略略發窘,還是小聲嘀咕了一句:「也沒什麼厲害。洋鬼子坐得,我自然也坐得。」
他這句話,讓大家都小聲笑了起來,方才各人心中那一份緊張的情緒,便緩解了不少。
「這話不錯,說到點子上了!」關卓凡讚許地一笑。「洋鬼子坐得,咱們自然也坐得。還有一句,就是洋鬼子來得,咱們自然也去得,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地方。這一回,咱們是去跟洋人打仗,不過洋人也是兩隻胳膊兩隻腿,有什麼了不起了?你們看看福鬼子和老白。誰是長著三頭六臂的?」
於是大家都轉頭去去看福瑞斯特和白齊文,還有十幾個洋人營官,倒把他們弄得哭笑不得。
「第三個,就不是玩笑話了。」關卓凡的臉色,轉為嚴肅,「離家萬里,人生地不熟。底下的兵士,心裡不能沒有畏懼。有了這份畏懼,怎麼辦?」
伊克桑見他拿眼光掃視著大家,站起來答道:「老總說的是。我的團里,固然有不少躍躍欲試的,卻也真有天天晚上躲在軍帳里哭,怕這輩子再也回不來的。」
「故土難離啊。」關卓凡感慨地點點頭,示意伊克桑坐,「這不是勇敢不勇敢的事,而是人之常情!別說他們,就連你們,就連我,敢說不曾想過?」
底下的幾十名團官營官,肅然無聲。
「我原來說過,上陣要靠親兄弟,因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打不散。到了美利堅國,不靠兄弟,你還能指望誰?因此人人都是親兄弟!」說完這句,關卓凡轉向華爾,沉聲說道:「松江軍團,要在原來軒軍的軍規裡頭,再加一條——不拋下一個兄弟!你活著,我跟你並肩作戰,你死了,我答應你,一定會把你的屍骨帶回來!」
這是最能提振士氣的一條!人人都激動地彼此相視,張勇忍不住就想開口說話。
「我還沒有說完,」關卓凡微笑道,「若是我死了,也要拜託你們,把我的屍骨帶回來。」
※※※
軒軍之中,中國士兵對於航海的恐懼,以及對於那個陌生國度的恐懼,恰恰有軍中的洋人可做很好的彌補。這一千多洋教官、洋軍官、洋兵,不用說,都是漂洋過海的老手,其中又以美國人為多。
過去這一兩年的仗打下來,彼此之間,戰鬥的友情總是有的,同時因為就在身邊的緣故,可以做很好的宣講,所以跨海遠航、異國作戰這兩項,都還並沒有對士氣造成太大的影響。而原來最普遍存在的一條——對客死他鄉,不能魂歸故里的恐懼,因為關侯爺新頒布的軍規,也大大減輕了。
士兵們很淳樸,只要確信當官的不會扔下他們,做兄弟的不會扔下他們,便可以得到足夠的安慰。
關卓凡所說的三條,都是不好的地方,不過也有好的。
當初在準備赴美的軍令下達的同時,一條小道消息,便不脛而走,如野火一般燒遍了整個軍營——咱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有金子!
不光是有金子,而且還是整塊整塊的狗頭金,誰若是運氣好,單是去營外撒泡尿的時分,就能踢著兩塊!
去的時候一塊,回來的時候一塊。
這個說法,就連最有經驗的老兵,也都深信不疑,因為那個地方的名字,就是非常有力的證據。
「開玩笑么?金山!」老兵們向身邊圍著的一堆人說道,「單是這幾年,從兩廣福建,還有江浙過去淘金的人,就有好幾萬!」
於是,對那塊神奇土地的憧憬,化作興奮和激動,似乎過去跟洋人開仗,也變得沒什麼可怕了。
另有一樁新奇的事情,是他們在開拔之前,就預先領到了一個半月的軍餉。
這個軍餉,不是銀子,而是一些綠色的紙片兒。
「爵帥,這個叫做『綠背』,是他們美國人的錢,美元。」劉郇膏拿著幾張鈔票,向關卓凡解釋道,「這是九月和十月的軍餉,是那位蒲安臣從渣打銀行和麗如銀行,還有租界的美國商人手裡,搜集來的。」
也就是說,一兩銀子,可以換一個半美元。
換句話說,三個美元,可以換成二兩銀子。
中國的士兵,一向認為銀子才是實打實的東西,但軒軍因為是發端於上海的緣故,對洋錢也是願意接受的,更有人覺得美利堅國的錢很難得,因此格外珍惜。
「蒲安臣說了,在美國,一個黑人兵的軍餉,是十個美元,白人兵,是十三個美元外加置裝錢,咱們去,是十五個美元外加置裝錢。」劉郇膏得意地說。
也就是說,軒軍的士兵,相當於每月至少能拿到十兩銀子,這就比現在他們的軍餉,要高上四成五成。因此大家都興奮得很,也難怪劉郇膏要得意。
不過這其實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外籍軍團來替你打仗,軍餉不高一點,誰肯?
因此關卓凡只是一笑,心想還有你劉松岩不知道的事呢,等你知道了,只怕就笑不出來了。
這些「綠背」,嚴格來說,是一種以政府信用擔保的即期票據,沒有利息,算是現代美元的前身。而北方政府一旦打贏了南北戰爭,在一年內,大約就會限制這些票據的使用和發行了,因此將來貶值的速度也會相當快。
不過沒有關係,關卓凡篤定地想,畢竟已經做好了約定,在軒軍回國的時候,會把這些「綠背」,兌換成等價的黃金或者白銀。
在這兩件好事的刺激下,軍團的士氣相當高漲,關卓凡連日視察下來,心裡也極為滿意。
他心想,造出「美國遍地黃金」這種謠言,算是當年淮陰侯驅三秦將士東下的故伎,偶一為之,倒也不妨,只是不能以之為長久之計就是了。
還是要打勝仗,才是硬道理!只要一個勝仗打下來,許多事情,便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不由地又有些慶幸,自己當初選了世界史,是多麼明智的決定。
老子又要做一回歷史的投機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