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一石激起千層浪,蒲安臣的這一道稟帖,迅即成為這兩天朝野上下熱議的話題。
雖說只是遞交給總理衙門的帖子,所用的名義,也不過是「義勇」,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在向朝廷請求,派軒軍赴美「助剿叛逆」。
無論是朝中的大臣,還是市井坊間的升斗小民,都是第一次知道洋人國家裡的事情,都驚奇地發現,原來在洋人的國度裡面,也有叛亂,也有他們朝廷搞不定的事。
現在要來求我們了!
總理衙門各司的官吏,一時都成了熱門人物,每天登門打探消息的訪客,絡繹不絕。
草廠衚衕內的關家大宅,卻忽然閉門謝客。關卓凡一個人坐在書房裡,攬一杯清茶,靜靜等著兩宮的召見。
這樣的大事,當然不會在芳齋堂的御膳桌前下決定。
這件事,他已經準備了太久,潛心籌劃,細細布局,從饋贈美國領事查爾斯五萬兩白銀開始,到美國公使蒲安臣上書總理衙門為止,算是告一段落。方方面面的鋪墊,已經做得足夠,現在只要兩宮召見,他有自信,一定可以邀得恩准。
松江軍團,已經枕戈待旦。
軍隊的建設,誠然離不開國家的發展,然而現下的中國,若說真的要辦洋務,圖自強,則非得有哪怕一支強悍的軍隊,來做保駕護航。
而這樣一支軍隊,在當前的中國。單靠閉門造車是一定練不出來的。即使數十年後,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所練出來的六鎮「新建陸軍」,其作戰的優勢,也不過是相對於其他那些雜湊的落後的軍隊而言的——說白了,就跟軒軍對付太平軍的優勢,是一樣的。
這樣的「新建陸軍」,若是面對西方列強的軍隊,仍舊難以抵擋。
現在既然要走捷徑,那就非得讓軍隊真真正正地跟洋人交一次手。真真正正地經歷一次近代戰爭的洗禮,真真正正地養成一批優秀的軍官和士官來不可。
要培養的,還有勇氣和信念——如果他們能夠在戰場上真真正正地擊敗過一次洋人的軍隊,那麼對他們心中的鼓舞,實在是無可估量。
更何況,還要讓他們睜開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至於對手。英法太強,長毛太弱,拿美國人來練手,正合適。
美國的南北戰爭,從南軍炮擊薩姆特要塞開始算起,已經打了兩年。而明明是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工業優勢強大的北方,卻始終拿南方沒有辦法,在戰場上吃盡了苦頭,一籌莫展。
這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這樣一個大國。在戰爭開始之前,整個國家居然只有一萬六千人的正規陸軍。而這麼一點人,還要向南防備墨西哥人,向西防備印第安人,因此參戰的雙方,都是靠著匆忙入伍的民兵和新兵,來應付這一場戰爭。
好在還有不少經驗豐富的優秀軍官,兩年打下來,真正的美國陸軍,才算是漸漸有了一個雛形。
在這樣的情形下,關卓凡的提議,讓美國領事查爾斯驚喜不已——在他的眼裡,軒軍組建的松江軍團,至少在中國是最精銳的軍隊,富有作戰經驗,這是沒有疑問的。更關鍵的是,這支軍隊裡面,不僅有近千名美國人,而且華爾是這支軍隊的統帶。
華爾在美國人中間,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遠東傳奇」,不管是在克里米亞,還是在中國,他統帶佣軍的經歷,都為美國人所津津樂道。在南北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如果這兩萬人能夠忽然出現在戰場上,不管算外籍兵團也好,算僱傭軍也好,雖然不敢想會立即改變戰爭的格局,但一定會是對北方政府的有力支持!
於是大洋兩岸,電報頻傳,京城上海,密使往來,美國政府跟在華公使之間,終於取得了一致的意見。
最終蒲安臣向總理衙門開出來的條件是:赴美義勇,所有軍餉和軍械裝備,以及傷亡士兵的撫恤,均由美國政府提供,在取得戰爭勝利之後,美國政府向大清朝廷捐贈白銀一百二十萬兩,捐建機器廠、鞋廠各一座,永遠禁止美商向中國輸入鴉片。
除此之外,蒲安臣另拿出了一份條約的底稿,一旦北方政府獲勝,美國獲得統一,則立刻可以簽訂。
「大清國與大美國切念人民互相來往,或遊歷,或貿易,或久居,得以自由。中國之自主,自應維持,中國之獨立,自應保全。中國能獲得平等,則亦能以平等的特權給予一切國家。」
關卓凡心想,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份對等條約,用這句話來開頭,倒也說得過去。
※※※
傳旨召關卓凡入宮的太監,如期而至。等進了養心殿,果然便見到了由恭王帶領的軍機全班——這樣的國家大事,當然要由兩宮和軍機來會議,而不能由他關卓凡來一言而決。
「蒲安臣的那個稟帖,我們姐倆跟軍機上已經商議過了。」黃幔後的慈禧,平靜地說,「現在有幾句話,要問問你。」
「是。」
商議的結果,固然還不得而知,不過看看恭王的臉色,關卓凡心中已有了幾分底。
三次密室相談,到底把這位議政王給說服了,而說服了恭王,也就等於是說服了軍機全班。
「現在美國分了南北,軒軍到美國去,是幫著北邊打仗。以你看來,打得過,打不過?」
這是最大的問題——若是北邊打贏了,自然一切好說,若是最後竟然是南方贏了,那如何是好?
「回太后的話,一定打得過。」
「何以見得?」
關卓凡心說,自然是從世界史上見得的。不過這句話,不能在這裡說。
「這就像朝廷打滅長毛一樣,」他響亮地回答道,「以正剿逆,可操必勝!」
這就是說,北方是正統,南方是叛逆,自然該歸北方得勝的。這個回答佔住了道理,堂堂正正之外,亦很動聽,兩宮太后一齊點頭。
「那麼,假若打勝了,對咱們有什麼好處呢?」
好處是寫在蒲安臣的稟帖里的,既然還要問,那問的就不是那一百幾十萬兩銀子的事兒了,而是問大的道理,這就不是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了。
「啟稟太后,臣斗膽有所進言。」
「好,你說。」
「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這是他早已想好的話,「當今之世,列強環伺,待機欲謀我者,豈止英法?若說一個個打將過去,臣說句不中聽的話,咱們還力有不能。既然如此,則最好的辦法,莫若先讓他們曉得,中國亦有能戰之兵,亦有敢戰之心,那麼他們想要欺負人之前,就得先掂量掂量了。」
「你是說,嚇唬他們?」慈禧聽出了味道。
「太后聖明,正是要嚇唬嚇唬他們。比如猛虎再強,但亦不敢打刺蝟的主意,無他,渾身是刺也。若是誰敢妄動,扎他一下,不是好玩的!」
對了,扎他一下,不是好玩的!慈禧完全聽明白了,不惟聲音裡面帶出了激動,就連旗頭上的穗兒,也微微晃了起來:「六爺,你以為如何?」
「臣以為關卓凡說的對,」恭王略一躬身,說道,「軒軍以義勇之名赴美,即有小挫,亦不傷朝廷體面,設若竟能大勝,則上國天威,庶可播於四海。」
這句話老成之極,意思是如果打輸了,則不過是華爾所募的「義勇」,如果打勝了,那就是朝廷派出的軒軍了。
事情至此,幾乎已算是定局,然而還有一個擔心,不能不問的。
「關卓凡。」
「臣在。」
「華爾和福瑞斯特這兩個,雖然入了籍,到底曾是美國人。拿這一支兵交給他們,不知靠得住,靠不住?」
「啟稟太后,臣有所請。」
「你說。」
「臣請開去江蘇巡撫一職,與華爾同赴美國,以散員隨營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