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的新任學政,不是別人,正是關卓凡當初拘捕何桂清時,領頭叩接聖旨的彭敏寬,老熟人了。他本是候任的江西學政,原來因為道路阻斷不能到任,一直閑居上海,現在一道上諭,轉任江蘇,倒也人地兩宜。
學政衙門既不在上海,也不在蘇州,而是設在了江陰。
學政是管理全省科舉和學務的要員,而江蘇人文彬盛,一向是取仕的大省,因此江蘇學政一職,非翰林出身不派。一省學政,任期是三年,雖然也算是「班子」成員,但地位超然,不但品秩與巡撫是平級的,而且不受巡撫節制,奏摺亦可以直達九重。乾隆年間有名的「宰相劉羅鍋」劉墉,南菁書院的創辦者黃體芳,都是江蘇學政出身。
學政既然有這樣的地位,如果跟巡撫不是一條心,或者是為人古板倔強,那麼對於巡撫所要興辦的事務,是有可能掣肘,成為很大麻煩的。
不過現在的學政是彭敏寬,那就好得多了——不但為人很機警識竅,而且在上海的時候,關卓凡帶兵包圍道署衙門的情形,他至今仍是歷歷在心,絕不願意成為第二個何桂清,因此老老實實地管著自己的一畝三分,旁的事情從不肯伸手。
大家聽大帥說要送到學政衙門去念書,都笑了——沒聽說過當了兵的人還能去讀書的。
關卓凡也不再提這個話題,看看大傢俱都無話,於是站起身來,他一起身,大家自然也跟著站起來。
「昨天謝謝大家賞面子,來喝我一杯喜酒。」關卓凡笑著說,「不過軍情火急,今天我就不留大家用飯了,雖然外面下了雨。我亦不得不下逐客令,實在抱歉得很。」
外面果然已經下起了雨,大家亦不曾帶來油衣,不過身為行伍中人,風裡來雨里去都是平常事,於是紛紛行禮辭出,叫上自己的親兵。在雨中策馬而去。
只有一個人沒有走成。
「伊克桑,你先留一留。」關卓凡平靜地說。
「是。」伊克桑不知道老總要跟自己說什麼,答應了一聲,便站在一旁不再說話,只跟那些辭出去的同僚拱手作別。
關卓凡也沒有說話,待到人走光了。邁步出了花廳,沿著廊子,走到二堂之外的屋檐處,負手望著面前如織的雨簾,輕輕嘆了一口氣。
「下雨好啊,可以去一去暑氣,也可以去一去火氣。」
伊克桑跟在老總身後。一直沒敢言聲,此刻聽老總開了口,卻又不知意指何事,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是。」
「子山,你不服氣。」關卓凡沒有回頭,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子山是伊克桑的字,關卓凡極少這樣稱呼他——關卓凡在城南馬隊初任校尉之時,伊克桑連哨長都還不是。及至到了熱河,關卓凡任西營馬隊的千總,才拔了伊克桑為第八哨哨長。軍中兄弟,生性粗獷,誰耐煩沒事把表字拿出來稱呼?因此當初的一幫低級武官,現在已經變成了提督總兵,卻仍然改不過來。往往都是直呼其名。
現在老總忽然叫出自己的字來,可見事非尋常,何況老總指的是什麼,伊克桑已經聽明白了。
「標下不敢!」伊克桑急忙分辨道。「老總,您的軍令,標下從來沒有不遵的時候。」
「遵不遵是一回事,服不服是另一回事。」關卓凡淡淡地說,「這裡沒有外人,我的脾氣你也知道,自己兄弟,不許在我面前說假話。」
「……是。」伊克桑低著頭想了想,小聲說道,「我是一路跟著老總殺出來的,到現在,封了爵,加了一品頂戴,授了蘇松鎮的總兵,沒有老總,就沒有我伊克桑的今日!若說是對老總有一點點不敬,有一點點不服,那都是絕沒有的事,如果有,現在就叫天上下來一個雷,把我劈死在當地!」
「你這個話,我信得及。」關卓凡轉過身來看著他,「不過對我沒有,對別人呢?」
「別人……」伊克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老總,我不是說非要當一個師官,如果是華爾,福鬼子,我也就認了——華爾不用說,福鬼子的洋一團能打,我也服氣,何況說到底,他倆好歹也是歸了籍的!可是白齊文……」
說到這裡,又猶豫了半晌,才接著說了下去:「不瞞您說,我是在想,論爵銜,論品秩,論功勞,我都不輸給他,再說他也沒有歸籍。由他來做這個師官,我是有一點……想不明白。」
「嗯,這才是真心話。」關卓凡沉吟道,「只是我也有幾句真心話,不知道你想不想聽?」
「請老總指示!」
「伊克桑。」
「標下在!」
「你在松江掘壕據守,大破長毛的盾車,是為軒軍之首勝。在崑山,兩破千燈,逼得譚紹光分兵回援。在蘇州,派展東祿搭建浮橋,血里火里殺出了一條路,逼得郜永寬獻城投降。在七寶,單臂揮刀殺退長毛,身被七創——說起來,我關三大約還欠你一條命!」
關卓凡不打盹地一氣說完,盯著伊克桑,徐徐問道:「這些事,你以為我不記得了么?」
「我……」伊克桑的心裡,熱烘烘的,說不出來是個什麼滋味。
「丁世傑是漢軍,張勇則是漢人,整個軒軍里團官以上的人,就只有你跟我,是正牌子的滿洲八旗。」關卓凡的聲音不大,然而說出來的話,格外有分量,「論爵,論銜,論功,你都遠在白齊文之上,論情分,你我乃是生死兄弟,如果不是非常之事,我怎麼肯讓你受這份委屈!」
「我……」這樣交心的話,讓伊克桑眼噙熱淚,說不出話來。
「子山,你要知道,鷹隼翱翔於天,然而不能在叢林中與猛虎搏鬥。猛虎王霸於森林,然而不能下海與大魚爭雄。大魚橫行於海洋,然而不能上天與鷹隼競長。」關卓凡溫和地說道,「每個人,都有他的所長,我用白齊文,也就是用他這個所長。至於這個所長是什麼,現在我還不能對你明言,只要你信得過我,信得過關三絕不會倒行逆施,胡亂做些沒道理的事,那就行了。」
「我自然信得過老總!」伊克桑激動地說,「標下明白了!」
「就算現在還沒明白,將來也一定會明白的。」關卓凡笑道。本來還想再繼續說下去,卻看見圖林一身是水,匆匆走了過來,在關卓凡的耳邊說了一句。
「哦?人在哪裡?」關卓凡的眼睛一亮。
「已經到碼頭了。」
「好!」
關卓凡不再多說,只在伊克桑的手臂上緊緊一握,轉頭對圖林說道:「到藩司衙門請趙大人過來,跟我一起迎一迎!」
等趙景賢來到巡撫衙門的時候,雨勢已經變得更大,四周白茫茫一片,遮天避地。但關卓凡和趙景賢兩個,卻都站在大門之外的雨地里,由親兵撐著油傘,靜靜等候。
到底還是來了,關卓凡心想。曾國藩這樣的肚量,非比尋常,上海的洋務,一定大有可為。
沒過多久,街口便轉進來三頂小轎,一路冒雨抬到了巡撫衙門的大門口,站班的親兵立刻打著油傘,將轎中的三個人接了下來。
三個都是青年人,見到關卓凡,先是一愣,接著便啪嗒啪嗒地趟了水走過來。
「軒帥,這怎麼敢當!」打頭的一個,躬身一禮,卻被關卓凡攙住了。
「曾世兄,我等你們等的好苦!」關卓凡笑道,向他身後那兩個點頭致意,「雨大得緊,咱們進去說話。」
說罷,便將這位曾國藩的二公子,曾紀澤,讓進了巡撫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