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一二六章 月黑偷人夜

軒軍撤了。

在江寧四圍駐紮的各部,收到關卓凡的軍令,立刻開始集結,然後幾乎是按原路向上海方向返回。

人人都看得出來,大帥的心情好極了,一路之上,都是滿面春風。

是可以高興一下的,關卓凡心想,克複江寧的正式奏摺,終於是由自己來領銜,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曾國藩很客氣,把他請到大營,拿出這一封厚厚的摺子,請他領銜。而這一回,一向謙遜的關卓凡,卻意外的毫不客氣,當仁不讓地在摺子上寫下自己的大名。

該讓的時候就讓,不該讓的時候一定要分毫不讓。

而平日里的讓,正是為了這一刻的不讓。

摺子一發,在江寧的事情就算做完了。不過撤歸撤,他卻開始在沿線駐留部隊了——福瑞斯特的洋一團,去往鎮江,吳建瀛的建字團,留在了常州,姜德的德字團,則在蘇州左近駐紮。其餘的馬隊、克字團、洋二團,以及新編練的三個團——劉玉林的林字團,展東祿的祿字團,還有鄭國魁的魁字團,則一路跟隨關卓凡,行軍五百餘里,終於回到了松江府。

萬里赴戎機,全勝而歸,不但江蘇全境廓清,而且關藩台在報功奏摺上高居領銜這種事,也很快傳揚開去了。各級官府,自是忙著備下犒勞的物品,派人分處勞軍,而大大小小的官兒們,人人都猜得到,這一回關藩台必定是要大紅大紫了,有資格見藩台的,自然準備登門道喜,混不上見面的,則試著走他身邊人的路子——不論關藩台未來的去向在哪裡,好歹先留下一份人情,以作伏筆。

只有兩個人。是關卓凡還未曾見到的。

一個是李鴻章,人在鎮江,這次不曾見面。因為電報還只修到常州的緣故,因此以通信往來,互相致了恭賀之意。

李鴻章恭賀關卓凡,自然是因為江寧之功,而關卓凡恭賀李鴻章。則是因為出省入浙的淮軍,已經打下了嘉興,正在打湖州的主意。

你非要去打浙江,那好得很,關卓凡面帶微笑地想,「左騾子」的心眼。跟針尖是一樣大的,恭喜你們兩位,結一個生死冤家。

另有一個明明近在咫尺,卻偏偏見不到的人,是扈晴晴。

自從官軍佔領蘇州,譚紹光、郜永寬等「九太歲」先後被殺的消息傳回,扈晴晴的心情。又是高興,又是緊張。高興的是舅舅的大仇終於得報,英靈可以安息,緊張的則是等關卓凡回來,自己該怎樣面對他?每次一想到這個,一顆心就撲通撲通亂跳——他的諾言達成,自己可要伺候他了,可是一想到這個輕薄好色的傢伙。就止不住的心跳,一時恨不得他就在自己身邊,一時又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才好。

這終歸是沒有答案的事情,而且該來的終究會來。昨天傍晚,關卓凡踏進藩司衙門的後院,內班的人由張順帶領,齊齊過來請安道喜的時候。便獨獨少了扈晴晴一個——心慌意亂之下,羞得躲進東廂的屋子裡,不出來了。

不出來就不出來,關卓凡也不著急。先美美地睡了一覺。雖然天時已經開始熱了,不過這仍是半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睜眼的時候,已經天光大白。在席子上翻來翻去,還恨不得再睡個回籠覺,忽然看見牆上掛著的一幅畫,是原來沒有的。再仔細看一看,不禁嚷嚷起來。

「張順!張順!」

過了片刻,張順顛顛地推開門跑了進來:「爺,您醒啦?」

「嗯,嗯,」關卓凡往牆上一指,「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也難怪他看不明白——畫上是一顆桃樹,樹下一匹白馬,樹上有一隻頑皮的猴子,正爬向樹梢,要摘的卻不是桃子,而是一個蜂窩,有密密麻麻的黃蜂圍繞。

「哦,爺問這個。」張順堆起滿臉的笑容,哈著腰說道,「這個叫『馬上封侯』圖,大吉大利,準定能給爺帶來喜信兒!」

「胡鬧,」關卓凡啼笑皆非。這一回,能進「五等封」是一定的,那個輕車都尉,可以換一換了,可是掛這麼一幅畫在屋子裡,不三不四,若是傳了出去,會叫人笑話。「摘了摘了!」

「嗻!」張順嘴裡答應著,腳步卻慢吞吞的,一邊偷眼看著關卓凡的神色,一邊說道:「爺,是扈姑娘讓掛上的。」

唔……關卓凡不吱聲了,在心裡琢磨了一會,問道:「扈姑娘人呢?」

「在小廚房給您整治酒菜呢,」張順見了他的樣子,畫也不摘了,「扈姑娘問我您瘦了沒有,我說瘦了。扈姑娘說,這半年您天天啃窩頭,大約連吃都吃不飽,這幾天得讓您好好吃上幾頓,把掉了的……」

說到這裡,倏地收住了口,跟做了什麼錯事似的看著關卓凡。

「嗯?」關卓凡眉毛一挑,「在主子面前說半句話,有這個規矩?」

「是,是,」張順把腰一躬,「把掉了膘,補回來。」

關卓凡啞然,這又是自己找來的罵。

「爺,您聖明,這是扈姑娘說的,小的我可不敢說。」張順小心翼翼地申明道。

「行了行了……等飯好了,開到我房裡來。」關卓凡心說,等到開飯的時候,扈晴晴總躲不過去了吧?

誰知不然,午飯豐盛得很,八個菜,一壺酒,卻是張順和一個媽子過來擺上的。

這一下,知道扈晴晴是真害羞了。他也不言聲,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盡飽,酒不曾喝,因為下午還要辦公事。

到了晚上,仍然是八個菜,一壺酒,也仍然不見扈晴晴的倩影。這回關卓凡不急了,慢悠悠地細細吃了一頓,一小壺黃酒也喝得精光,待到桌子收拾了去,自己一個人躺到床上,慢慢地想心事。

藩台大人歇下了,自然無人敢於再來打擾,整個後院里靜悄悄的。關卓凡正在琢磨著,明天該想個什麼法子,哄得扈晴晴跟自己見面,卻忽然聽見對面的廂房裡,隱隱有輕微的水聲傳來。

天時熱了,他情知這是扈晴晴在房裡擦洗身子,心中那一股「無名之火」,騰地便冒了起來——她的身子,自己還不曾見過,身嬌身嬌,到底是怎樣一個嬌法?要知道,就算她拴了門,可是門上的窗欞格子,卻只是用細白紙糊起來的——江南風俗,廂房裡的門,不像院門那麼密實,下半截固然是門板,上半截卻是鏤空的窗欞格子,足可伸手進去的,變作防君子不防小人。

用指頭沾一點唾沫,悄悄在門上面的白紙上戳一個小洞,怎麼樣?可以無聲無息!這樣的手法,小說里見得太多,關大人自然是知道的。

這個念頭一起,忍不住便坐了起來,然而心中卻是一驚:我是堂堂的朝廷大員!我是三萬軒軍的不二統帥!我是御前侍衛,我身穿黃馬褂,頭戴雙眼花翎,我……我怎麼可以去做這樣下三濫的行徑!

關大人一邊想著,一邊卻已經身不由己地輕輕出了房門,躡手躡腳地朝對面廂房摸了過去。

到了門口,裡面的水聲,聽得愈發真切。然而真的要戳破一個洞洞么?關卓凡的心中,天人交戰,正氣到底還是戰勝了邪念。

咄,咄,他輕輕叩響了房門,立刻便聽見扈晴晴慌亂的聲音。

「誰?」

還能有誰?關卓凡心中暗笑扈晴晴的明知故問。

「是我。」

「你……你要做什麼?」

「許久不見,甚為掛牽,」關卓凡莊重地說道,「特來探望扈姑娘。」

屋裡沒了聲息,半晌才聽見扈晴晴小聲說道:「天都黑了,不方便。」

「不妨的,我見裡面燭火尚明,正好可以秉燭長談。」

關卓凡說完這句,用手輕輕一推,門栓被他推得咯啷一聲輕響。

「你不可進來!」扈晴晴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羞臊,小步跑了過來,將門抵住,「我……我還沒穿衣裳……」

「我不介意,」門外的關大人用極誠懇的聲音說道,「又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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