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一二三章 遲來的奏摺

兩江總督曾國藩,奏報江寧克複的摺子,在同治二年五月初九這一天,送到了京城。

「給王爺道喜!」軍機大臣的值蘆之內,曹毓英對春風滿面的恭王說道。

也確實值得道喜。雖然各地還有不少太平軍在活動,但偽都既克,則餘眾不難蕩平,收全功的日子,不遠了。

曹毓英的道喜,還有另一層意思在內,那就是恭維議政王,自肅順倒台之後,沒有理會朝中的一些雜音,仍然堅持倚賴重用曾國藩,才致有今日之功。

「大家同喜!」恭王的心情好極了,笑呵呵地跟幾位軍機大臣抱拳同賀。畢竟這是開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征伐,比起聖祖康熙皇帝的平定三藩,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在自己手裡戡平大亂,庶幾可以留名於青史矣。

這是有據為證的,軍機大臣們早就做過功夫。三藩之亂,蹂躪止十二省,大小城池淪陷的,也只不過是三百餘座。而粵匪之亂,兵禍蔓延十六省,淪陷的城池達到六百餘座之多,其中的艱難,可見一斑。

不過這個說法,亦多少是在替朝廷粉飾——正是因為八旗無用,綠營腐敗,文宗咸豐皇帝指揮失措,才導致了這樣一個後果,讓這場亂子鬧得這麼大。否則於洪楊變起之初,便加敕平,豈有後來這十年之亂?

這一層,自然是略過不提,很快兩宮就來叫起了。軍機大臣們由恭王帶領,到了養心殿,魚貫而入,人人手執一柄玉如意,恭恭敬敬地依次擺在御案之上。

國家有大喜之事時,臣子敬獻如意,是表示替君上賀喜的意思——萬事如意,好兆頭。這樣的敬意,兩宮太后自然受落。滿面笑容的說了一番話,表示這都是軍機諸公宵衣旰食,調度有方的結果。

「唉,真不容易。」慈安太后忽有所感,眼圈潮潮的,「多少年了,到底得了個囫圇圓滿。」

又是囫圇。又是圓滿,真是十全十美。慈禧自然也是喜不自勝,不過她的心裡,卻隱隱覺得還有那麼一點兒缺憾,因為還有一個人的名字,在摺子里不曾看到。

「曾國荃打得極好。這是一定的。」她裝作不在意的說道,「不知別的軍隊,又打得怎麼樣。」

仿若無意的一句話,倒把慈安太后提醒了,笑著問道:「對了,怎麼沒見關卓凡的名字啊?他的旗營,到江寧也有日子了。不知道這一回破城,有沒有功勞。」

「自然有功勞!」恭王大聲說道,「他的軒軍到了江寧,這就是功勞。」

這是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江寧左近,就只有這麼一個旗下的大將,怎麼能說沒有功勞?有沒有參與破城,那都不要緊了。更何況——

「軒軍的水師,以巨炮轟擊江寧,殺傷甚多,威震敵膽,這是原來就說過的事情。」恭王說完,又再加一句:「不下於首登之功。」

這又是有意把旗人往上捧一捧了。破城之功,首登最重。曾國藩的摺子里,列明了「先登九將」,以朱洪章為第一。現在恭王這一說,等於變成了先登十將。想一想關藩司長袖大袍,翎頂輝煌,從倒口裡拚命往城上攀爬的模樣,那是什麼光景兒?

兩宮太后都笑了。說軒軍不下首登之功,倒不是說關卓凡功止於此,而是說這一份功勞,可以加在他以往的功勞之上,一起來論功行賞。

大亂勘平,自然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只是曾國藩的這個摺子,到底只是一個第一時間來「報信」的摺子,寫得甚為簡略,要想論功,還得看他後續的那份正式的摺子,裡面才會有最詳盡的敘述。

「曾國藩的摺子,是從安慶發的,他也只是得了信,先給皇上和兩位太后報個喜。」恭王分析道,「摺子里,只說了破外城的情形和洪秀全服毒自盡,旁的事,得等他趕到江寧,實地看過了才作數。」

「話是這麼說,不過我總覺得他這個摺子,寫得含含糊糊的,」理路最清晰的慈禧太后,對摺子里的一些內容,有著疑惑,「總是有點兒……有點兒……」

她想拿一個成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可是這個詞彷彿就在她嘴邊飄著,偏偏捉不住。

「啟稟太后,是『語焉不詳』。」寶鋆恭恭敬敬地提醒了一句。然而這句話,說完就後悔了——萬一傳了出去,豈不是等於自己在說曾國藩「語焉不詳」?

「對了!就是語焉不詳。」慈禧沒有想這麼多,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洪秀全是死了,可他那個兒子沒有切實的下落,只說是『或雲焚於火中』。李秀成呢,也還沒找見屍首,只說是『或雲死於亂軍之中』。這左一個『或雲』,右一個『或雲』,都把人繞暈了,沒有個準話兒,真是讓人著急。」

恭王等都深以她的話為然,只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象她說得那麼直白就是了。洪秀全一死,那個偽幼主洪福瑱,就變成天字第一號欽犯,是無論如何也要有個下落的。從前的那些「朱三太子」、「朱五太子」之流的人物,讓幾代朝廷都吃夠了苦頭,如果現在留下隱患,以後又弄出個「洪三太子」來,怎麼得了?

不過在君臣的心裡都知道,說到底,洪福瑱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一時折騰不起什麼浪來,真正的心頭大患,只有一人,那就是李秀成!如果竟然被他逃了出去,只手招攬大江南北的數十萬長毛殘餘,再豎大旗,又或者竟然跟捻子合流,那局勢重新翻覆,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為有了這一層擔憂,所以就不免把方才那樣喜慶的氣氛,給沖淡了一點。而另一個絕大的事情,則更是無人願意提起。

這一件大事,是江寧的善後。曾經富庶的金陵地區,久經戰火蹂躪,這一次攻城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惡鬥,軍隊雲集,想必地方上早已被打得稀爛。現在戰事已畢。要花在善後上的銀子,不是小數。

誰都知道,戶部沒有錢,就算千辛萬苦擠一點出來,也是極有限的。而江蘇的厘金和上海的關銀,養出來一支軒軍,一支淮軍。已經是邀天之倖的事情,不能指望太多了,更何況江蘇藩台上,每個月還給曾國藩解六萬銀子的軍餉。

對於這個難題,恭王和軍機上本來並不撓頭,因為有一個既定的辦法。那就是拿江寧城內,長毛所聚斂的銀子,來用在地方的善後上。長毛在江寧經營多年,被圍之後財貨又運不出去,可以相見必是一筆巨數,足敷使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美好的願望。又被曾國藩的摺子中的一句話,擊得粉碎。

那一句話是:「歷年紛傳,逆賊之富,金銀如海,及至克複老巢,而財貨全無,實出預計之外。或雲紛傳之語,多為無稽。又或雲盡焚於偽天王宮之大火矣。」

又是「或雲」,恭王和軍機大臣們,只能相對苦笑。豈有江寧竟是一座空城的道理?如果不是,那如海的金銀,又怎能被火燒沒了?

大喜的日子,不提這些也罷!恭王想了想,說道:「曾國藩此刻。應該已經到了江寧,想必這一兩日之內,就會上摺子稟來詳情,不妨再等一等。」

那就等吧。然而等了兩天。音信全無。於是兩宮和軍機,在召見的時候,覺得不妨把封賞的事情,先議一議。因為雖然敘功的摺子還沒有上來,但大局已定,幾個關鍵人物的功勞,是跑不掉的。

第一個自然是曾國藩,當之無愧的元勛。然而在議他的封賞之前,眾人心裡都轉過了一個念頭——曾有一個傳言,說文宗咸豐皇帝曾經說過,誰能打滅長毛,不惜拿一個「王」來做賞賜。

這個傳言,都聽過,但誰都沒有聽咸豐親口說過,因此都只是在心裡想想,不能拿來作為封賞的依據。可以拿來作為賞賜的,是公、侯、伯、子、男,這「五等封」。

有清一代,獲得爵位的大致有兩種人,一為宗室,二為武將,因為爵位的本意,是拿來獎賞軍功的。文臣裡面,能獲得爵位的極其罕有,而漢人文臣,不入公侯伯之封,亦是不成文的慣例。像雍正朝的重臣張廷玉,被封為三等勤宣伯,已是極大的異數。至於鄭成功的孫子,鄭克塽,封了一等海澄公,人人都知道那只是賞給降王的一個虛銜,及身而止,不能作數的。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打仗的不僅多是漢人,而且多是文人,實在為歷朝歷代所僅見,因此老規矩也只能破一破,不過仍以本朝從無文臣封公的先例,把給曾國藩的爵銜,定在了一等侯。

跟著是曾國荃,經年苦戰,先破安慶,再克金陵,值得拿一個一等伯來賞他。

接下來,就該輪到那個關卓凡了。不過對於關卓凡的封賞,恭王有過前兩次的經歷,這回就不肯先開口了,想要先看看慈禧太后是什麼意思。偏偏慈禧也不願意先開口,想等恭王先提出來,於是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君臣之間是不得有沉默的。幸好慈安太后沒有那麼多心機,有什麼說什麼:「怎麼也該得一個伯爵吧?」

事情就憑這句話,一言而決,於是以關卓凡資歷功勞略遜於曾國荃的緣故,定了二等伯。慈禧太后的心裡高興,不免面上飛金,語氣中也微微帶出了得意。

「這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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