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這股氣勢,一時將眾人驚得呆住了。
如果他說的是江陰土話,也就罷了,殿中的一班兵未必能聽得明白。偏偏他念戲詞一般,字正腔圓,「大明」、「滿洲人」這些話,聲聲入耳。照這樣看來,面前的這個老頭,豈不是大逆的欽犯?眼見是要拿人了。
軒軍之中,真正的滿洲人並不多,但關大帥卻是正牌子的正黃旗!大家都偷眼看他,卻見大帥木然立在當中,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些什麼。那個紅襖子的小姑娘,跑了進來,跪在地上也不說話,只是一邊哭,一邊向這幫「總爺」磕頭求情。
「這個人,演戲演瘋了。」關卓凡終於開口了,聲音之中,一絲喜怒哀樂也沒有,乾澀地說道,「劉先生,我記得這座祠廟,是御准建立的?」
「是,大帥真是淵博!」劉郇膏正有驚心動魄之感,聽他問起,連忙答道,「閻麗亨的這座祠堂,是乾隆二十四年,奉高宗純皇帝的聖諭准建,沒想到是在這裡。」
江陰淪陷之後,慘遭屠城,從此整個江陰地區的百姓,都採取了對朝廷不合作的態度,不出仕,不應舉,算是一種沉默的抵抗。這樣的情形,直到乾隆年間,朝廷准予給閻應元在江陰修祠,主動向江陰人示好,才有了改觀。
「既然如此,倒不便打攪了。」關卓凡淡淡地說,「走!」
走?
這一聲走,讓大家都頗有匪夷所思之感,一件可以定成大逆的案子,說撂開就撂開了!大家都在想,這也就是關大帥身為滿人。才敢這樣干,若是換了漢員,只怕立刻就要被疑心成心懷前朝。
然而大帥說走,誰又敢再說什麼?圖林連忙將手中的油衣替關卓凡披上,數十人收起刀槍。上了馬,頂著大雨向軍營馳去。
等到進了中軍帳,關卓凡一邊由著親兵替自己換上乾衣,一邊派人把劉郇膏叫了過來。
「劉先生,你看見那個老頭,手裡拿的那把大刀沒有?」
「是。我亦想到了。」談到這件事,劉郇膏極為謹慎,小心翼翼地看著關卓凡的臉色說道,「當初閻麗亨大逆不道,竟敢在江陰對抗天兵,他那位姓楊的家將。正是替他執刀之人。這個守祠的老者,說不定就是那位家將的後人。」
「劉先生,你不用多心,兩百年前的事兒了么!」關卓凡蹬上乾淨暖和的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腳,笑著說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們代代相傳,替閻應元守祠,也算得上是一門義僕了。我看那個老頭子病得不輕,他那個孫女,也是個懂事的孩子,現在打仗,周圍的人都跑乾淨了,這兩天你找人去照應照應,送點吃食銀錢什麼的。」
「是!」劉郇膏畢竟是讀書人,在心裏面對閻應元實在是尊崇有加。但這份感受,如何敢說出來?此刻聽關卓凡這樣講,自是欣然應允。「我按大帥說的,再叫營里的醫生,替他去瞧瞧病。」
劉郇膏卻不知道。關卓凡這一趟古祠驚魂,心中仍在激蕩不已,只是他掩飾得極好,沒有分毫流露在臉上。
「嗯。」關卓凡彷彿已經拋開了這件事,開始談軍務,「明天一早,叫他們幾個到大帳來會議,把攻打江陰的部署,再議一議。」
※※※
太平軍在江陰的守將,是英王陳玉成的叔叔陳承琦。他卻沒本事象兩百年前的閻應元一樣,把江陰守得固若金湯。軒軍只拿了四個團攻城,按照關卓凡「攔腰一擊」的打法,在南門北門佯攻,主打東城,只打了半天工夫,就以炮火了破毀城門,和分別為十幾丈的兩段城牆。
首先突入城中的,是白齊文的洋二團。白齊文固然要立功,洋二團的三千多人亦是剛從常勝軍回到軒軍的編製中,急於打一個勝仗來證明自己,於是沖得特別猛,不僅一舉擊潰了缺口兩邊的太平軍,而且以極快的速度,分數路直入城內,在逐巷的爭奪中穿插包圍,讓太平軍來不及再組織抵抗。「然王」陳承琦在奔回縣衙的路上,即被堵截,連同十餘名親兵,在白刃搏鬥中被洋二團的士兵以刺刀逐一刺死在小巷中。
江陰入手,軒軍又可以像原來一樣,好整以暇地屯兵訓練,等待淮軍攻克無錫的消息了。然而關卓凡卻發現,隨著手下部隊的逐漸擴大,他又面臨一個新的問題——該怎樣把各團之間的關係平衡好。
軒軍發軔之初,不存在這個問題,那時候面對譚紹光的大軍,兵員根本就不敷使用,是靠了兩條電報線和一條黃浦江,將有限的兵力調來調去,形成局部優勢,才最終取得勝利。一個兵當成兩個使,哪支部隊誰能立功,全憑本事。
現在大不相同了,不僅人數超過了三萬,而且裝備和火力,實際上已經對太平軍形成了壓倒性的優勢,那麼誰立功誰不立功,誰立大功誰立小功,常常要取決於主帥的分派。換句話說,以江陰為例,白齊文固然打得下,其實換了福瑞斯特或者伊克桑,又何嘗不可以打下?
這樣一來,主帥擺不擺得平,便成關鍵。
他坐在軍案後面,把那些用於在地圖上標示部隊位置,寫著各團番號的小紅旗,在案子上擺來擺去,用心琢磨起這個問題來。
現在軒軍的一等主力,是張勇的馬隊、伊克桑的克字團、福瑞斯特的洋一團、由方濟成署理的先字團。
二等主力,是白齊文的洋二團、吳建瀛的建字團、姜德的德字團。
三等主力,則是三個新編練的團——劉玉林的林字團、展東祿的祿字團、鄭國魁的魁字團。
十個團之外,還有丁汝昌的水師,劉郇膏的中軍營,圖林的親兵營。至於隨軒軍行動的曾秉忠的數千綠營和團勇,還沒有算在其內。
他瞪著案子上擺列得整整齊齊的幾排小旗,忽然伸手掃去,把它們攪成了一堆。
怎麼擺得平?這麼強大的兵力,集中在這麼小的一塊地方,不要說江陰,就算是接下來的常州之戰,亦只要派出三四個團跟淮軍一起夾擊,那個陳斜眼——「護王」陳坤書,就難逃覆亡的命運。
一陣無名的煩躁過後,跟著便是恍然大悟:哪個規定說只能圍著常州來做文章?軒淮兩軍在江蘇境內作戰,協同行動,名義上當然該聽李鴻章這個江蘇巡撫的,然而自己手下已經養大了一個狼群,現在吃都吃不飽,還能跟李鴻章客氣么?
管他個屁!
關卓凡霍地站起來,將桌上那堆散亂的小紅旗攏在手裡,大步走到掛著的大地圖面前,一邊琢磨,一邊將旗子一面一面地插在地圖上,漸漸越過了常州,一路向江寧方向延伸過去。
做完了,拍一拍手,後退幾步,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臉上才露出了笑容。卻聽帳外來報,說劉總辦求見。
「請他進來。」關卓凡回到案邊坐好,便見到劉郇膏行了進來,面上殊無歡喜之色。
「軒帥,我有負所託。」劉郇膏面色凝重地說道,「應元廟裡耍大刀的那一位,得的是絞腸痧,醫生是派去了,不過終於還是救不回來。」
原來是這件事。關卓凡默然無語,在心中不勝唏噓——這樣一個人,到底還是保他不住,卻不知他那位相依為命的小孫女,該怎麼活下去?
「我已經命人辦了一副棺木,發送了他。他那位孫女,我也已經帶回來了。」就好像猜到了關卓凡心中的想法一樣,劉郇膏說道,「說起來,他們家早先是『樂戶』,左近的人家都不太待見,因此我打算拿她交給江陰縣來照顧。」
關卓凡心想,難怪他舞起大刀來,有模有樣,原來真是唱過戲的。不過樂戶跟一般的戲子又有不同,乃是賤籍,小姑娘交給江陰知縣來「照顧」,未見得能受什麼善待,不要一個不小心,把照顧變成了管束,那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
「她人在哪裡?」
「就在帳外。」劉郇膏看著關卓凡的臉色說,「她說要來磕頭,謝謝收斂了她爺爺的好心人。」
其時的一副棺木,價格不菲,特別是亂世之中,窮苦人家若是遇到喪葬,一床席子卷一卷,也發送得一個人了。若是能以門板釘一副簡陋的棺木,則已經算是考究,若是子孫賢孝,非要尋一副真正的棺木來發葬,那麼賣身為奴的事,真不是假的。所以劉郇膏送了這一副棺木,在小姑娘來說,也實在是會感激到骨子裡去的。
「唔……」關卓凡略作沉吟,才點點頭,「帶她進來吧。」
小姑娘還是穿著那件紅襖子,進了帳門,便向旁邊一跪,神情之中雖然有畏縮之意,但一個女孩子,在軍營這樣肅殺的景象之中,並沒有被嚇得驚慌失措,這就已經很不一般了。
「這是關大帥,」劉郇膏溫聲說道,「你磕頭罷。」
「給關大帥磕頭。」小姑娘磕了個頭,聲音顫顫的,半是緊張,半是傷情,「謝謝關大帥收斂了我爺爺。」
看著她的身形,關卓凡倒愣了一下,心說把她叫成「小姑娘」,似乎也不怎麼確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