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橫行太湖的龜船,在洋炮艦的面前,居然如此脆弱不堪,最大的旗艦,只一炮就被打得粉碎,勇悍絕倫的孫四喜當場身亡,這些都對太平軍的心理,產生了極大的震懾,船隊的陣型立刻便現出了混亂的跡象,有的船依然在向前猛衝,有的船卻在猶豫之中停了漿,慢了下來。
然而慢下來更壞,等於變成了固定的靶子。金台號和百粵號上的舷炮開始齊射,太平軍的大船不斷有中彈的,或是破碎,或是起火,更有被擊中了船上的火藥,轟然炸響的。待到龜船上的炮終於可以夠得著洋艦時,整個船隊已被摧毀了近百隻船,十七隻龜船,也只剩下三隻還勉強能夠戰鬥。
形勢完全轉到官軍這一邊來了。湘軍的水勇,一年多來被太平軍欺負得不行,眼見今天是要揚眉吐氣,順風滿帆之下,狂呼鼓噪而前,不僅要報仇,而且要搶著立這場大功。
雙方的船隊,終於糾纏在一起了。側翼的郎國坤,迎上了湘軍的右翼,唐正財的中軍,亦從正面殺入了戰團。近兩千艘大小船隻,在硝煙瀰漫的太湖上展開了廝殺,炮聲、槍聲、艦船著火焚燒的噼啪聲,夾在被西北風鼓起的湖浪拍岸之聲中,驚心動魄。雙方都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一戰,特別是太平軍一方,深知此戰若是敗了,不僅辛辛苦苦打造的太湖水軍必將覆亡,而且失去了水師支撐的蘇南數縣,也必將落入軒軍的手裡。因此雖然明知瀕臨絕境,依然不肯退卻,不僅要抗住湘軍的水師。更是寄了萬一的希望,能將洋艦擊傷,逼它退出戰鬥。
可惜這樣的努力,亦歸於無用。兩隻蒸汽動力的明輪炮艦,機動性實在不是風帆木船所能夠比擬的。而打算圍攻的舢板,被洋艦行駛時所排開的波浪一迫,根本連靠近都做不到,遑論其餘?即使有壯士駕兩三隻小艇僥倖穿過浪頭,卻又被船上的三十名精銳槍勇——關卓凡心目中的「海軍陸戰隊」,居高臨下以排槍掃射。非死即傷。
就這樣打了不到兩個小時,中軍旗艦上的唐正財,已經絕望了——即使沒有了龜船,跟湘軍水師的搏殺,也還可以勢均力敵,但拿兩隻炮艦真的是毫無辦法。金台號和百粵號。穿梭在戰場之中,不僅炮火無法抵擋,而且艦首巨大的沖角,亦成為利器。發炮之餘,遇見有湘軍的船隻被圍,則以沖角在前,沖開圍攻的船隻。當者即碎。這樣下來,湘軍的優勢越打越大,太平軍水軍的船隻,被擊毀、焚燒和擄奪的,不計其數。
仗終於打不下去了,唐正財眼見那兩艘炮艦,已經有穿過戰場,向後軍抄截的意圖,長嘆一聲,下令鳴金收隊。要退回西山島東側的水寨。
這是沒有辦法的決定,心知一進水寨,從此便再也出不來了,不過為了救急,明明是一杯毒酒。也只好喝下去再說。
然而想飲鴆止渴,也變成不容易的事。湘軍水師固然是銜尾急追,兩艘炮艦更是繞在了側前,雖不能說阻住太平軍的後撤之勢,但每發一炮,必有一船分崩瓦解,把太平軍後撤的陣型,打得散亂不堪。唐正財太湖水軍的千餘艘船隻,最後能夠平安退入水寨的,只有兩百餘只。
對官軍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大勝!欣喜若狂的湘軍水師先封鎖了西山島水寨的兩端水道,做下一步圍攻的打算,而提督李朝斌的座艦,則打著旗語,向金台號緩緩駛來。
「愛德華,你不高興嗎?」開心至極的丁汝昌,笑著用生硬的英語問道。這一仗,金台號上只有兩名船員受傷,打得漂亮極了,但愛德華的眉宇之間,卻看不出多少歡喜的神色。
「我也高興,不過我想,這其實不是一場對等的戰鬥。」愛德華聳著肩膀說道,「作為皇家海軍的軍官,我希望能有更強大的對手。」
丁汝昌微笑著點點頭,走下艦橋,準備去迎接李朝斌的登船,心裡卻在想著,如果哪一天,我能對你說同樣的話,那就好了。
※※※
太湖一戰結束,陸上的局勢也立刻翻覆。唐正財的水軍龜縮在西山島,依靠水寨屏障和陸上的據點,苦苦支撐。太湖之上,全是軒軍和湘軍的水師戰船在往來游弋,沿岸的太平軍石壘,不僅無法再得到水軍支援,而且還要反過來受到水陸兩面的雙重夾擊。特別是金台號的主炮,每發一彈,聲震十里,這樣的威勢,實在是可以摧折兵士的戰意。於是數天之內,自崑山再次南下的軒軍,與丁世傑合兵,連續攻陷毗鄰太湖的震澤和吳江兩縣,蘇南的局面,至此底定。
北面也傳來了好消息,李鴻章的淮軍,苦戰十餘日,終於在十一月二十九這一天,由「六麻子」劉銘傳部率先登城,到底打破了太倉。蔡元隆的三千多殘兵,在城中居然又抵抗了小半日,見到大勢已去,才由西門突圍,退往長洲和蘇州方向。
李鴻章得勢不饒人,他坐鎮太倉,派戈登、程學啟、郭松林、吳長慶等一班將領,先是與駐守常熟的軒軍吳建瀛部,共同夾擊昭文縣。拿下之後,向南猛撲,只花了兩天工夫,就掃清了新陽縣境內的太平軍。
至此,從長江邊的常熟,一直到太湖邊的震澤,官軍的戰線南北貫通,徹底連為一體,形成了一道弧形,由北、東、南三面,包圍了太平天國「蘇南省」的首府,蘇州。
這些情形,身在上海的關卓凡隨時能夠掌握,靠的是電報之功。兩條電報線,一條由上海到崑山,是在自己手裡,另一條由上海到嘉定再到太倉,是由巡撫衙門的電報房管著。雙方之間的消息,則由趙景賢與巡撫衙門留守上海的周馥,以及回到上海養傷的李鶴章之間來溝通。
及至周馥將淮軍攻克新陽的消息傳過來,關卓凡知道,該動身了。打蘇州是一場大戰,總不能說讓弟兄們在前方吃苦,自己倒在城裡由扈晴晴陪著享福?更何況——
「我去打譚紹光。」關卓凡拉著扈晴晴的手,把她從頭打量到腳,眼光最後落在一對胸上,不懷好意地笑道,「這回大約是沒跑兒了。」
這個人,怎麼就沒個正經呢?扈晴晴明知他想的不是什麼好事,但心裡卻又是害羞,又是甜蜜,既有要送他上戰場的那份不舍和不安,又有盼望一雪譚紹光殺舅之仇的激動,百味雜陳之下,只說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話。
「我來替你拾綴行李,」她抽回了手,輕聲說道,「你……要好好的回來。」
關卓凡傳令給圖林,讓親兵營待命,明天一早開拔。當天晚上,扈晴晴特地整治了滿滿一桌菜,讓他吃飽喝足,好有力氣去打仗。
「不公平,不公平。」關卓凡大快朵頤之餘,搖著頭嘆氣,「我自己在這裡吃香的喝辣的,想到前方的兄弟,心裡不好受。」
「啊喲,關老爺還有這一份心。」扈晴晴調侃道,「那你帶了我一道去,我做好東西給大家吃,好不好呢?」
「使不得!使不得!」關卓凡仍是大搖其頭,「你是不知道,軍營裡面,不能過得太舒服,不然誰肯拼力向前?十丈軟紅,最是消磨鬥志,你害我一個就好了,不要再去害大家!」
「沒有良心,得了便宜還賣乖。」扈晴晴白了他一眼,「回頭我去裝一大包硬麵餅,拿給圖林替你扛著,讓你天天啃,天天啃,看你還敢不敢說嘴……」
兩個的話說到這裡,卻被來敲門的張順打斷了——他明知道自己爺正跟扈姑娘在裡面卿卿我我,這個時候來敲門,實非所願。可是外面有人急等著要見關藩台,不報也不行。
「爺,電報局的卞先生來了,還帶著他那位內弟。」
「哦?」關卓凡霍然站起身子。卞寧的內弟黃海清,是巡撫衙門電報房的總管,也是自己埋在李鴻章身邊的一顆釘子,跟自己這邊一向是絕不走動的。現在天已經大黑,他們這個時候來求見,自然有很要緊的事。
關卓凡帶著張順,來到二堂旁的籤押房,果然見到卞寧他們已經等在那裡。進了房,先吩咐免禮,看座。
「大帥,李撫台從太倉,用電報給李鶴章和周馥發了一封奏摺的底稿過來,讓他們明天繕妥,在巡撫衙門拜發。」卞寧卻不肯坐,仍是站著回事情,「吳道台的這個上海道的位子,只怕要壞。」
關卓凡眯起眼睛,鷹隼般的目光盯在卞寧臉上,語氣卻還很從容:「嗯,李撫台用的是什麼理由?」
「吳大人正替他幫辦軍務,是常勝軍的會帶。李撫台說,吳煦身在太倉,衙門事務和海關的關務都難以兼顧……海清冒險抄了一個折底,送來給我看。我想這是大事,無論如何也該讓大帥知道,因此帶了他,來見大帥。」
說完,拿出一份捲成一條的信箋,雙手呈給關卓凡。
這真正是大事!軒軍的軍費,全賴關銀,上海道這個位置乃是命脈所在,若是被李鴻章拿在手裡,就等於是讓人扼住了咽喉。
「海清,你做得好!」關卓凡接過來,卻不急著看,鼓勵地對站在一旁,頗有些拘束的黃海清說道,「這一功,我先替你記著,現在什麼都不必說,日後你自然知道。」
交待過這一句,才展開那捲信箋,慢慢地看。反覆讀了兩遍,將信箋一合,放在桌上,微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