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九十二章 有朋自遠方來

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打聽,打聽出來兩條消息,一是李鴻章的淮軍,在太倉州遇到了麻煩,遲遲沒有打開局面,二是朝廷准許了李鴻章的一道奏摺,調吳熙替淮軍幫辦軍務,身份是兼任「常勝軍」的會帶一職。

太平軍在太倉的守將,是「會王」蔡元隆,曾經隨同李秀成,在坂橋一役中圍殲官軍九千人。他不像譚紹光和伍貴文那樣謹慎,而且認為面對的又是淮軍,大可以一戰。

他的打法亦很靈活,不僅守太倉城,而且派出數支小部隊,利用熟悉地形的長處,不斷襲擾淮軍的側翼和糧道,更派了三千人的一支偏師,越過北簳山,徑直去攻打寶山。寶山當然是打不下的,但因為聲勢造的足,這一條圍魏救趙的計策,也給淮軍帶來了不小的困擾,一時間手忙腳亂。

另一個麻煩,則是出在軍餉上。上海之戰,淮軍在太倉和嘉定兩地,損失都很慘重,因此李鴻章利用間歇的這段時間,又補充編練了不少新勇,特別是替戈登的常勝軍,把兩個營的編製,擴大到了六個營三千人。再加上要急購各式軍械,花費不小,軍餉就不免吃緊,這次開拔的隊伍裡面,就有部分營頭,要欠著一到三個月的餉銀,而隨同淮軍行動的綠營,更是早就只發半餉了。

這樣一來,士氣不免打了折扣,進展得就很緩慢,直到軒軍佔據崑山六天之後。淮軍才算是打到了太倉城下。

至於奏調吳熙兼任常勝軍的會帶,而且軍前赴任,就更是渾不可解。關卓凡心想,難道是為了保證撥付餉銀的順暢么?

「軒帥,我看還不止於此。」劉郇膏皺著眉頭說道。「李少荃的心思,怕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怎麼看都像是一條調虎離山的計策。」

如果說吳熙是「虎」,那麼上海道台這個位置,就是那座「山」了。關卓凡認為劉郇膏的這個見解很深刻。默默的琢磨了一會,說道:「姑且靜觀待變好了,看你這位老同年,還有什麼花巧使出來。不過淮軍阻在太倉,我卻不能在崑山空等他了——劉先生,傳團官以上的將領。到我的中軍來會議!」

會議的主旨,是要商量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對於淮軍目前的困境,大多數將領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

「老總,淮軍本來就靠不住,我們打自己的,」淮軍吃癟。是張勇最樂意見到的一件事,他把雙臂張開,向內一合,做了一個環抱的姿態,激動地說道,「拿蘇州一口吃掉它!譚紹光郜永寬什麼的,都是咱們軒軍的手下敗將,驚弓之鳥罷了,不信他們還能翻起什麼浪花來!」

「唷,你張勇的學問見長啊。話里都帶出成語來了。」關卓凡一笑。

「這都是老總栽培有方!」

「嗯嗯,好說,我也沒栽培你什麼。」關卓凡把張勇的提議思索了一下,環顧其他人,「大家的意思呢?」

各個團官之中。伊克桑、姜德和吳建瀛,都是熱切要立功的人,都贊成張勇的話,只有福瑞斯特,搖了搖頭,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按照情報來看,長毛在蘇州一帶,有六萬人的兵。不是說不能打,可是又要打,又要攻城,這個,我認為,是做不到的,而且蘇州的城牆,很厚很厚,我們最強的十二磅炮,也是轟不破的。」

「不錯,這就顯出我們軒軍的一樁短處了。」關卓凡點頭道,「蘇州這樣的城牆,要想攻破,大約只有挖地道,在底下塞火藥炸毀它。可是要說挖地道,長毛會,淮軍也會,偏偏咱們軒軍,就是不會。」

挖地道絕對是一門手藝,不是有人和工具就可以做的。太平軍之中,盡有原來出自廣西的礦工,挖地道是拿手的活計,憑著這一招,不知打破了多少名城大邑。淮軍則是以湘軍為班底組建的,亦從湘軍帶來了挖地道之法。而軒軍長於野戰,攻城則要靠大炮,遇到蘇州這樣堅固的城牆,就有些束手無策了。

可見工兵的重要性,關卓凡心想,不過眼下還談不到這一點。

「福瑞斯特說得有道理,蘇州先不去打它,我們還是等一等李撫台。」關卓凡指著案上的地圖,下了結論,「世傑,先把蘇州南邊打掃乾淨,吳江和震澤這兩個縣,給我拿下來,省得以後打蘇州的時候,礙手礙腳。」

話剛說完,便有一名在堂外戒衛的親兵,拿著一張紙進來,交給了圖林,又小聲耳語兩句。

「爺,這是從澱山湖轉來的電報。」電報線路,還沒有拉到崑山,因此上海的消息,只能先發至澱山湖的電報房,再以專門的騎兵來遞送。圖林把手上的紙,呈給關卓凡:「趙景賢趙大人,說要請您回上海一趟。」

「嗯?」關卓凡心裡打了一個突,不知上海發生了什麼狀況,屋裡的將領們,亦將目光注視在他的臉上。等到他打開了那張對摺的紙,便見到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臉色也變得明朗。

「阿思本艦隊開到上海了,李泰國急著要見我。」關卓凡抬起頭,壓抑住心中的得意,輕描淡寫地說,「咱們軒軍,也要有水師了。」

※※※

阿思本艦隊的八條兵艦,歷經兩個月的航行,終於在十一月十九日這一天,到達了上海。

船進吳淞港,立時便轟動了租界,繼而是上海縣,繼而是整個松江府。替關卓凡坐鎮上海的趙景賢,一面命電報房發電報知會前方的關卓凡,一面飛報朝廷。而上海的居民,無論中國人還是洋人,只要有閑,無不相約去到吳淞,名目都是「看船」,而已經在美國軍艦上實習了近兩個月的丁汝昌,更是天天盯著這一支艦隊,恨不能即刻爬上船去,「學以致用」。

洋人的炮艦見得多了,這一次如此轟動的原因,是因為這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支真正的海軍艦隊。

「開玩笑么?自己的炮艦!」

老百姓固然都是這麼說,當關卓凡在兩天之後,趕回到吳淞口的時候,心中亦做這樣的感慨。

很難說得清楚,中國的海軍發展是自何時開始停滯的。在這個問題上,滿清王朝固然要負上大部分責任,但其實自鄭和下西洋結束,明英宗登基之後,就已經停止建造大型海船,徹底閉海,憲宗在成化年間,更是銷毀了鄭和遠航的所有檔案資料。

有明一代,總的說來仍以海禁為主,而到了清初,海禁則變得更加嚴格,規定「如有打造雙桅五百石以上違式船隻出海者,不論官兵民人,俱發邊衛充軍」。

五百石,大約只有三十噸,於是大船從此絕跡。順治十七年頒布「遷海令」,更是把從渤海灣到廣東的沿海居民一律內遷三十里,將所有船隻燒毀,寸板不許下水,違者「死無赦」。此後雖然偶有弛禁,但對行船仍附加許多苛刻限制,如每條船隻許攜帶鐵鍋一口,每人只許攜帶鐵斧一把。

這些做法,終於給了中國造船業以致命的打擊——和其它許多工藝技術一樣,中國造船技術歷來只靠師徒口手相授,鮮有文字記載,幾代不造,便臻失傳。特別是大船,明朝的時候,還是能造而不許造,清朝後期,則是「就算想造,也根本造不出來了。」

不幸的是,中國又長期沒有海防觀念,雖然很早就有「水師」,但「水師」並非海軍。清承明制,分設巡江、巡湖的「內河水師」和防守海口、緝捕海盜並且「巡鹽」的「外海水師」。但這個「外海水師」,只有一兩百條破木船,不但算不上是海軍,其實連充任海岸警備隊都不夠資格。而那場著名的海防與岸防之爭,則還要等到十幾年之後了。

既然如此,那麼先買著也沒有問題!關卓凡的親兵在碼頭上設了警戒,而他自己,則一面拿目光搜尋著艦隊之中,屬於自己的「金台」和「百粵」兩艦,一面等著李泰國的到來。

殊不知,李泰國也正亟亟乎的等著要見他,在旗艦「鎮吳」號上收到通報,立即帶著艦隊的司令,謝納德·阿思本,匆匆走下舷梯,一見正在碼頭上含笑凝望的關卓凡,便上前握住他的雙手,高興極了。

「逸軒!」李泰國笑容滿面地說,「聽說你升任了江蘇省的行政長官,恭喜你!」

藩司是一省的行政長官,此話不假,而李泰國對關卓凡的好感,則是來自於三個方面。一是他認為關卓凡英語流利,洋務通達,是中國官員之中罕見的。二是在阿思本艦隊一事上,關卓凡委託利賓辦的那一個摺子,盡了力量,算是促成艦隊成行的一個重要因素。不過即使沒有前兩條,也還有關鍵的第三條。

他受過關卓凡五千兩銀子的重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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