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荃圍攻江寧,已經有五個月,他的雨花台大營,熬過了最艱難的夏天之後,現在對江寧城內的壓力,變得越來越大。
說艱難,是因為六月里在湘軍的軍營之中,爆發了一場時疫,兩萬多人裡頭,病倒的至少有三成,大營裡面,哪一天都得往外面抬出來上百具屍體,或是掩埋,或是架在柴木堆上燒化。最厲害的時候,派十個人出去埋屍,回來就只剩下五個——另外五個,也死在當場,被一塊埋了。
這樣的情形,很快被太平軍偵知,於是不斷對湘軍的營盤發起衝擊。湘軍既要對付瘟疫,又要以剩餘的人員抵擋城內外的太平軍的,弄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
不過曾家的這個老九,自有一股湖南人的狠勁,跟他的部下蕭孚泗、李臣典、朱洪章等一班悍將,咬定青山不放鬆,拚死抵擋,怎麼也不肯從江寧撤圍而去。
這一仗接連打了二十天,眼見得湘軍已經漸漸不支,就要崩潰的時候,進攻的太平軍部隊卻也被瘟疫傳染上了,開始接連死人。於是嚇得連忙後退,脫離了跟湘軍的接觸,這才讓曾國荃的吉字大營從全軍覆沒的邊緣逃了出來。
曾國荃緩過了這一口氣,總算扎穩了陣腳,接著又得到曾國藩派來的李續宜及韋俊等軍一萬五千人的支援,在湖南招募的新勇也到了。這樣一來,江寧城外的湘軍達到了五萬人。雖然以江寧城的宏大,不能圍得水泄不通,但好歹終於算是有了一個「圍城」的雛形。
形勢既然逆轉,城裡的洪秀全更加坐不住了,於是再次催促身在蘇州的李秀成。速速督兵回援。
李秀成西援江寧,帶去的是他的親衛中軍,以及從他的「蘇南省」各處抽調的太平軍一共三萬二千人,蘇南省的防衛,則交給譚紹光、郜永寬等「九兄弟」來負責。這樣一來,「拆東牆補西牆」。西牆能不能補上還未可知,但東牆的單薄,已經是顯見的事實。
官軍當然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到了十一月初二,終於兩路並發,開始了戰略反攻。
北路的淮軍是從嘉定發兵。李鴻章除了留下自己的幼弟李昭慶和參將張樹聲守城之外。其餘的淮軍精銳盡出,連同綠營的官軍,湊足了兩萬五千之數,向太倉州猛撲。
軒軍則是從青浦出發,仍以副將伊克桑為前鋒,以德字團在左,洋槍團在右。楔形展開,攻向位於青浦西北方的崑山縣。總兵張勇的馬隊,作為一支偏師,順著澱山湖一線搜索前進,一路掃蕩沿湖的太平軍據點。
仗打得很順利,第二天便攻克了香花橋,第三天拿下了澱山湖鎮,隨即不做停留,各團繼續向西推進。等到關卓凡的大營在澱山湖鎮裡面扎定,前方運下來的俘虜、軍資和少量傷員。已經絡繹不絕的到來,劉郇膏和充作中軍警戒的建字團,便忙碌起來,免不了要做些整理收容的後勤之事。
在戰線後面忙碌的,還有上海電報局和四合公司的一支隊伍。大約一百人,由一位丹麥人和三個普魯士工程師率領,加上電報局派來的一個委員,日夜趕工,要把已經架到青浦的電報線路,往澱山湖拉過來。因為天氣寒冷,地面也硬,所以幹得很是艱難。
「送三百兩銀子,再送二十壇黃酒過去。」關卓凡笑著對劉郇膏說,「就說是我賞的,讓他們多辛苦辛苦,早一日架通,便早一日能跟上海聯絡上。」
然而前方的進展比他料想得更快,想在澱山湖鎮上等到電報架通,怕是不成了。到了初七晚上,伊克桑的克字團已經打破了太平軍在千燈鎮的外圍防線,跟趕到的軒軍馬隊一起,連夜夾攻千燈,打到黎明時分,幾千太平軍終於支撐不住,往崑山縣城的方向潰退了下去。
千燈鎮距崑山只有十五里,是通往崑山的最後一個重鎮,千燈一破,崑山便已是遙遙在望。
張勇率馬隊小追了一程,便回軍千燈鎮,一面派人飛報關卓凡,一面分排自己的馬隊各部在鎮外紮營。等到一切安排停當,天色已經大亮,肚子餓得咕咕叫了起來。
張勇有個毛病,飲食無肉不歡,平常行軍打仗,啃乾糧那是沒辦法的事,現在既然打下了千燈鎮,就不肯將就了,想了想,還是回頭來找伊克桑。他跟伊克桑,還在城南馬隊的時候就是極好的兄弟,吃吃喝喝都在一起,上一回在熱河挨關卓凡的軍棍,也是因為跟伊克桑一起,為了找一頓吃食,擅自跑出防區的緣故。
果然,一進伊克桑所在的那間臨時充作團部的小院子,已經有香氣飄了出來。張勇向屋子門口站哨的兵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忽地推開門,大喝一聲:「打你這個吃獨食兒的小子!」
只見伊克桑獨據桌旁,上面竟擺了一個熱氣騰騰的銅火鍋,旁邊放著一碟大饅頭,不知他的親兵是從哪兒給他弄來的。伊克桑正在吃得不亦樂乎,忽然被張勇這一聲斷喝,嚇得手一抖,筷子上夾著的一個肉丸,掉在地上,咕嚕嚕滾到一邊去了。
等到看清是張勇,伊克桑才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笑嘻嘻地說道:「原來是張軍門——古德莫寧!」
「古德……莫寧!」張勇居然也回了一句半生不熟的英語,心裡說,真搞不懂老總為什麼要逼著我們,學洋鬼子的話。
軒軍各營團里的洋軍官,以美國人為多,也有葡萄牙人和普魯士人,還有少數荷蘭、奧地利、西班牙的軍人。上海戰役結束之後,關卓凡不知怎麼,下令全軍的軍官,在訓練之餘,還要由各營的通譯給他們教授英語,有學得好的,還給記功。
好在營里的洋人多,算是有一個「語言環境」。幾個月下來,張勇這幫連中國字都不認識幾個的丘八,吃足了苦頭之後,居然也能說上幾句洋話了,跟營里的洋人,連比劃帶說,居然也能做簡單的交流。現在伊克桑拿洋話來問早上好,既是戲謔,也是軒軍中新近興起的一種時髦。
「快來快來,」伊克桑熱情地招呼著,「魚頭燉肉圓,滋味兒還真是鮮得緊。」
「用不著你來賣好。」張勇白了他一眼,老實不客氣地坐下來,奪過伊克桑手裡的大湯勺,先舀了半勺湯,哧溜哧溜喝了,咂咂嘴,笑道:「還真是不賴,從哪兒弄的?我的親兵,就沒有這股機靈勁兒。」
「就在隔壁街上的一家店,上著門板,說是敲了半天才敲開,就端了這麼一個鍋子來。」
「你這不是搶人家的么?」張勇停住了手。
「放著老總的軍法在那,我哪兒敢?」伊克桑辯白道,「給了五錢銀子,足有富餘了。」
「哦,我說呢。」張勇這才放下了心,跟伊克桑兩個大吃大喝起來。沒多久,便風捲殘雲一般吃了個底朝天,連最後一口湯都喝得精光。
張勇意猶未盡的拍拍肚子,說道:「也就對付個半飽。等打下崑山,一定好好吃他娘一頓。」
「聽說長毛在東線的軍需輜重,都堆積在崑山城裡。」伊克桑不勝嚮往地說,「要是真的,那就發財了。」
「發財?你敢往自己口袋裡多裝不?」
「哎,我可不敢,我在那四成裡面分,已經心滿意足了。」伊克桑連忙搖手,「老總不是說了?咱們城南馬隊出來的老弟兄,誰敢亂伸手,第一回剁一個手指頭,第二回剁一隻手,第三回剁腦袋!不過張軍門,話說你都升了總兵了,老總又最喜歡你,你倒是敢不敢呢?」
「我?」張勇瞪大了眼睛,把兩隻手舉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還是覺得十個指頭之中,少了哪個都捨不得,搖了搖頭,不無遺憾地說道:「唉,要是我老娘當初生我的時候,生一個六指兒出來,那該有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