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正是要逼他說出來這句話。劉銘傳是淮軍大將,李鴻章的嫡系,自己當然不可能殺了他,但若說是糊裡糊塗地輕輕放過,那也不肯。明確了罪名,一來是要讓他知道,自己算是放了他一馬,二來也要讓軒軍的將領明白,這樣的行為,乃是死罪,決不可犯同樣的錯誤。
「撫台的這頓軍棍,算是救了你,既然你已經知道厲害,今天我不殺你。」關卓凡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劉省三很能打仗,這回在嘉定,也立了功,不過光是能打仗,也還不夠,得要把心中那個自大的意思去除了才行。這些事,有李撫台在,也輪不到我來教訓你,只希望你從今以後,記得這個教訓,好自為之。」
「是,謝謝大帥開恩!」
「我也沒什麼恩給你。」關卓凡乾巴巴地說,「福瑞斯特是為了幫你守青浦,才叫長毛抓了去,若是人回不來,我再找李撫台討說法。」
「……是。」
等到親兵把劉銘傳扶了出去,大帳中的氣氛才活絡了一點。關卓凡向劉郇膏搖搖頭,笑道:「李少荃真是老謀深算,明知我不會拿劉銘傳怎麼樣,偏偏來演一出負荊請罪,就算把這件事揭過去了。」
話是這麼說,不過這件事以這樣的方式處理,倒是最好的——因為好歹還有個「負荊」,既不讓軒淮兩軍之間生出大的齟齬,又把關卓凡的面子維護住了。
「李少荃當有此舉。」劉郇膏接著關卓凡的話說,「雖然說都是為了國家辦事,可這次他能守住嘉定,實在是得了咱們的大力。且不說軒帥揮師擊潰了黃文金和譚紹光。單說給了他戈登的洋二團,就幫了他多大的忙?現在就是不知道,蘇州的李秀成會拿郜永寬的信怎麼看。」
說曹操,曹操就到。關卓凡還沒來得及答話,圖林已經匆匆從帳外走了進來。興奮之色溢於言表。
「爺,蘇州來人了,一共三個,領頭的是李秀成手下的一個『承宣』,說是持了李秀成的書信,來換人的!」
「哦?」關卓凡霍地站起身。「人在哪裡?」
「張副將派了一隊騎兵,從青浦送過來的,此刻正在營外候命。」
「傳他進來!」
換人的事情,就此定局,軒軍以黃文金、郜永寬、周文嘉等一十四人,交換關押在蘇州的趙景賢、福瑞斯特。以及青浦城內被俘的另外兩名美國軍官和一名葡萄牙軍官。
換人的地點,定在澱山湖旁的一條水道上。到了第四天,雙方按照約好的章程,各帶一千人,不許帶炮,在兩岸列陣。岸邊亦各自泊靠著一隻船,作為接人的載具。
列陣的雙方。都要爭面子。太平軍一方,派出的是李秀成的侍衛親軍,一個個虎背熊腰,神情彪悍,在河邊列成十數排,氣勢迫人。
軒軍的一方,則是由伊克桑統帶的克字團中,派出的兩營精銳,在河邊分列成兩個方陣,一般的衣甲鮮明。軍容齊整,身材上雖然高矮不一,不像對岸的那樣有氣勢,然而肩上所挎的後膛槍,卻是太平軍沒有的利器。
「操他姥姥!」負手立在最前面的伊克桑。臉上露出一絲不屑,小聲對身邊的劉郇膏說,「人高馬大就自以為了不起,擋得住槍子兒么?若不是有這條河,我三排槍就滅了他們。」
劉郇膏微微一笑,沒有接話,等到對面把人推了出來,他便上了船,要親自過去驗人接收了。
船到對岸,搭起了跳板。劉郇膏甫一下船,便即動容,抱拳一拱:「竹生,你受苦了!」
面前的一人,正是趙景賢,中等身材,面色憔悴之中仍有一份剛強,只是看得出虛弱得很,要由福瑞斯特等幾個攙扶著,一望可知很受了不少苦。至於福瑞斯特幾個洋人,卻是紅光滿面,精神好得很,看來太平軍對他們這幾位「洋兄弟」,倒是滿客氣的。
趙景賢跟劉郇膏相識,此刻卻只是點頭為禮,沒有言聲,在福瑞斯特的攙扶之下,一瘸一拐地艱難行過了跳板。上了船,仍不肯坐下,硬挺著立在甲板之上。
「松岩,想不到今天是你來接我。」直到汽輪開動,趙景賢的臉上才現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那位關大帥,可是還在泗涇么?」
「軒帥的行營,昨天已經回上海了,他此刻正在藩司衙門之中等你。」
※※※
關卓凡從泗涇回了上海,李鴻章也從嘉定回了上海,兩人在城西的巡撫衙門中見面,密談了許久。
要談的事情很多,不過最重要的兩件,一個是對這一次戰役的奏報,一個是未來兩軍協同作戰的計畫。
李鴻章先把奏摺的底稿拿出來,請關卓凡過目,並且很客氣地請他「斧正」。關卓凡仔細看過,見摺子上所說的內容,大致公允,把軒軍的功勞寫得足夠,青浦之失的經過,也沒有諱言,這讓他很滿意。而淮軍在太倉州的坂橋之敗,雖不免有所矯飾,但事不關己,他當然不會說什麼。
至於文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水平,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斧正更是談不上。於是就藏拙,說聲「高明之至」,不做一字更動,還給了李鴻章。畢竟等到把趙景賢福瑞斯特一干人換回來之後,還得寫專門的附片來奏明,因此有什麼事,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談到未來的作戰計畫,兩人都有一致的看法,那就是李秀成要西援「天京」的話,非帶兵去不可,至少他最精銳的中軍是一定會帶走的。因此只要他前腳離開蘇州,軒淮兩軍後腳就可以開始進攻。
進攻的方向,也做了分配。太倉州在嘉定的北面,也是李鴻章耿耿於懷的「傷心之地」,當然交由淮軍來主攻。而屬於蘇州府的崑山縣,是在青浦的西面,亦是上次伊克桑沒來得及攻下的地方,這一回仍由軒軍來包辦。等到各自打下太倉和崑山,則淮軍由太倉州南下進入新陽縣,跟軒軍一道,夾擊蘇州城,拿下這個偽蘇南省的首府。
這個安排,軒軍大佔便宜,不僅到蘇州的路程近,而且太平軍在崑山縣內堆積如山的軍需,勢必也落入軒軍的手中。以李鴻章的精明,不會不知道這一點,而他居然毫無異議,欣然表示贊同,關卓凡就知道,他一定還有話要說,至於要說什麼,亦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果然,李鴻章略作躊躇,便開了口:「逸軒,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唐突的很,可又不得不開這個口,還要乞望你成全。」
「撫台太客氣了,哪裡說得到這個話?」關卓凡心下雪亮,面上卻做出驚異的表示,「有什麼事,請撫台儘管吩咐就是了。」
「不瞞你說,長毛的兵勢,比我料想中的,要厲害許多。」李鴻章坦率地說,「淮軍最終能守住嘉定,打敗長毛,戈登那兩營洋槍隊出了大力氣。我在想,這一回咱們分進合擊,好不好再把戈登,借給……借給我這裡再用一用?」
這可真是不情之請了,說到最後一句,李鴻章的語氣已有些吞吐,畢竟軒軍也要打仗,而且戈登的洋二團也是關卓凡花了很大力氣,真金白銀建起來的,這個「借」字,便很難說得理直氣壯。
「說起來,戈登這一千多號人,是英法的軍官帶隊,倒是最能打的……」關卓凡沉吟片刻,彷彿下定了決心,斷然道:「都是朝廷的薪餉、百姓的捐輸養起來的兵,連我在內,都在撫台麾下,哪裡談得到一個借字?這一團人,就撥歸淮軍的建制好了!」
有這樣的好事?李鴻章眨眨眼睛,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及至他確定關卓凡並不是開玩笑,霍然站起,兜頭一揖,激動地說道:「逸軒,有你這樣同心協力,大事必成!」
關卓凡連忙起身還禮,口中做謙遜的表示,心裡卻不免有些慚愧——戈登固然能打,可惜跟他李撫台,八字不合,這一段姻緣,不僅多半要變成鏡花水月,而且還會替李鴻章惹來很大的麻煩。
這可是有史為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