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公,何以有話吐不得呢?」
在充作行營的安徽會館之中,李鴻章最信任的幕僚周馥,饒有興味地問道。剛才李鴻章一送走關卓凡,原來滿面的笑容便消失不見,半靠在椅子上,只說了這一句,便閉目沉吟不語。
「嗯……」李鴻章用手摩挲著剃得簇青的腦門,半晌才道:「玉山,你覺得這個關逸軒,怎麼樣?」
「比那幫旗下大爺強得太多了!」關卓凡給周馥留下的印象極好,有不吐不快的感覺,「人年輕能幹,亦沒有城府,對咱們淮軍也熱心得很,算得上是慷慨相助了。」
「嘿嘿,」李鴻章不置可否的一笑,問道「你倒說說看,他的好,有那幾樣?」
「荃公眼下的這個行營,是關逸軒備好的,上海北線的防區,是他讓出來的,三百頂帳篷、三千石軍糧……對了,還有青浦城,也劃給了咱們淮軍。」
「話是不錯,不過你再想想,如果過幾天,任命我為巡撫的上諭到了,那麼這些東西,我自己能不能要得到呢?」李鴻章睜開了眼睛,悠悠地說,「關逸軒總不能說,讓淮軍住在船上不要下來。」
「這……多半也是要得到的。」周馥似乎有些明白了。
「年輕能幹不假,城府不深則未必,相助是不假,慷慨則未必。」李鴻章搖搖頭,笑著說道,「說白了,他是拿我自己的東西。送給了我,偏偏我又不能不承他這個人情!」
周馥心想。李鴻章這話雖然持論過苛,卻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然則……怎麼說『有話吐不得』呢?」
「玉山,你想想,現在咱們淮軍,最缺的是什麼?」
「自然是錢。」周馥毫不猶豫地答道。現在無論哪裡的軍隊,沒有不缺錢的。
「正是。」李鴻章嘆了口氣,「現在的厘卡,都在他的上海厘捐總局名下。所謂『有土斯有財』。既然北線已經歸了淮軍來守,照道理說,這部分厘稅也該歸淮軍來收,可是他一見面,就一道又一道的大禮送上來,叫我如何去開這個口?變成空有土,卻沒有財。」
原來李鴻章想的是這個。周馥想了想。說道:「關逸軒那個,是叫做『上海厘捐總局』。說起來,嘉定、南翔、寶山這幾個地方,不屬松江府,更不屬上海縣,是太倉州的轄下。我們來收,也說得過去。」
「稅卡不曾移交過來,怎麼收?」
「我們開一個『江蘇厘捐總局』,另設新卡就是了。」周馥也是滿腹經綸,又長於實務的人才。此刻替李鴻章出主意,說道:「稅卡要有兵來支撐。軒軍一撤,我們自然可以把稅源趕到新卡去,把他們的稅卡變作一個空殼。」
李鴻章不作聲,半晌才緩緩搖了搖頭,說道:「淮軍初到上海,還沒有尺寸之功,倒先跟立了大功的軒軍搶起錢來了,旁的人會怎麼看?更何況那樣一來,就等於跟關逸軒破了臉。」
「也不能說是破臉,」周馥爭辯道,「他是江蘇藩司,雖說是有爵號在身,到底還是荃公的屬官。」
「玉山,你的性子還是急了一點。」李鴻章微微一笑,「你知不知道,我在老師的幕中替他幫辦軍務,幾年下來,最佩服的是哪兩個人?」
周馥愕然——知道是知道的,不過正在談錢,怎麼忽然轉到人身上去了?
「一個自然是我老師,另一個是已經過世的胡林翼,胡文忠公。」李鴻章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他們兩位,凡是有報功的摺子,都決不肯自己單獨具銜。胡文忠是每每拉上官文來領銜,我老師則乾脆是讓塔齊布來領銜,寧願把功勞分給他們一些。你說,這是為什麼?」
官文是湖廣總督,最是富貴無用的一個人,天天只知道置酒高會,抱姨太太。而塔齊布陣亡之前,更只是曾國藩手下的一名提督。胡林翼和曾國藩非要把他們推出來的緣故,周馥也是知道的。
「他們是旗人。」
「不錯,他們是旗人。」李鴻章加重了語氣,「現在天下十八行省的巡撫,八個總督,幾乎全在漢人的手裡,碩果僅存的旗人,只有一個官文。說起來,官文自己沒什麼本事,是因人成事,真正能獨當一面的,又只有這個關逸軒。」
李鴻章的品評,令周馥默默點頭,在心裡回味著。
「他是內廷侍衛,去年辛酉政變的那一段秘辛,外間無從深知,但他立了大功是確然無疑的,聽說簾眷極隆。現在又是獨撐上海五個月,因此在朝廷來說,軒軍是要比親兒子還要親的。一旦破了臉……」李鴻章搖搖頭,「說實話,無論如何是扳他不倒的,最多是個不勝不負的局面。既然扳不倒,又何苦替自己惹上一個勁敵?不如學我老師和胡文忠的做法,拿他當官文、塔齊布來看待!」
這一番分析,鞭辟入裡,周馥自然心悅誠服。不過淮軍的軍費,又該從哪裡出?
「現在只好先從吳煦那裡去想辦法。我想海關上,每月總有幾十萬的進項,除去支應軒軍的兵費,再撥淮軍的銀子,應該也還能擠出來一點,另外江蘇各地應份的解省錢糧,我還可以說了算。至於北線的厘捐,不是不可以收,但不能按你說的那樣辦——我得拿點東西,去跟他換。」
「跟他換?」周馥驚奇地問,「荃公打算拿什麼去跟他換?」
「現在還不知道,」李鴻章微笑道,「等我當上巡撫,或許就知道了。」
「淮軍要壯大,單靠這一點錢也還不夠。」周馥憂慮的說,「洋槍還不到半數,洋炮更是還沒有,都得買。」
「所以你那個『江蘇厘捐局』的提議,其實是極好的,大可一辦,不妨現在就開始籌備起來。」
「是,」周馥雖然答應了,卻不免困惑——剛說了不能跟軒軍搶,怎麼又說要辦?「籌備不難,只是不知該到哪裡收錢去。」
「關逸軒剛才說了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說我是要大展宏圖的人,『總要地方夠大,才好施展』。」
「哦——」周馥恍然大悟,「他是在說……」
「他是在說,上海是他關逸軒的地盤,只要出了松江府,則可以盡歸淮軍,不過那要靠我們自己去『施展』!」李鴻章不動聲色地說道,「話說回來,人家這樣講,也不能說沒有道理,百戰艱難打下來的城池,說要拱手讓人,誰肯?總要我們自己爭氣,狠狠打幾個勝仗,到了那時,說話才有力量。」
「是。」
「我在安慶的時候,老師曾再三叮囑我,要以練兵學戰為性命根本,吏治洋務皆置後圖。」李鴻章回憶著曾國藩的話,徐徐說道,「今天下船的時候,我看那班士紳的神色,是不大拿淮軍放在眼裡的,你替我傳話給各營官,不要理會這些。軍隊貴在能戰,只要破敵,這些人自然會懾服。」
「好。」周馥為李鴻章話中的意氣所激勵,遽然而起,「我們好好打兩仗,給上海的這班官兒看看。」
「上海的官場,也不是鐵板一塊。」李鴻章閑閑地說,「我看那個吳煦,就不是關逸軒的人。」
「聽說吳煦跟薛煥走得很近,」周馥提醒道,「他道台衙門的一班人,多是原來王有齡幕中的浙江人,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抱團得很。」
「等我當了巡撫,再來看看他跟誰走得近。」李鴻章的神色,變得陰冷起來,「關逸軒我動不了,未必他吳煦我也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