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放亮,許明山手下的邢三,便用一隻小船運來了兩個大包裹。圖林負手站在老龍橋上,跟船頭的邢三點頭致意,看著親兵們在岸邊接了貨。回到親兵營以後,又換成兩口箱子裝了,由四名親兵從側門抬進了藩司衙門,放在後院的月牙門外。
剩下的活,是圖林和張順兩個人親自乾的,把箱子一個一個地抬進關卓凡的西廂房。正在門口呼哧呼哧地喘氣,卻被扈晴晴瞧見了。
「圖林,」扈晴晴笑道,「你也是個四品的大官了,跟張順兩個鬼鬼祟祟地,做什麼呢?」
後院自然是歸扈晴晴當家,丫鬟媽子也歸她指使,因此她開口一問,倒讓兩個人不知該怎麼說。不過兩人都心中有數,這個美人,雖然還不曾替他們爺伺寢,但終歸有一天,是要喊做「姨太太」的,再說關卓凡現在也是萬事都不避她,於是圖林把指頭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扈姑娘,有點東西,爺讓我們分揀一下,」圖林輕聲道,「你看就看,可別嚷嚷。」
扈晴晴本來沒當一回事,被他這麼一說,好奇心起,便湊了過來,抿嘴一笑:「不嚷嚷。」
說是不嚷嚷,結果箱子一開,還是驚呼一聲,連忙用手捂住了嘴。
箱子里,裝滿了古籍字畫,珠寶珍玩。字畫什麼的不懂,也還罷了,但耀眼生花的珍寶,一看就知道是頂頂稀罕的東西。鑲滿金剛鑽的懷錶。手掌大小的灤金自鳴鐘,晶瑩溫潤的玉如意。嵌著紅綠寶石的鳳冠,把扈晴晴看得目瞪口呆,嚇得再也不敢吱聲。
她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這兩年出入豪富之家,好東西也見過不少,卻又怎麼比得上箱子里的這些?心裡想,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那好歹也要三年。我們家這個爺,才升了藩台,怎麼就貪污了這許多東西回來?
圖林和張順兩個,因為預先心裡有底,反倒不像她這樣吃驚,把箱子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在關卓凡的床上擺開。書籍歸做一堆,字畫歸做一堆,懷錶座鐘之類的洋玩意歸做一堆,珠寶首飾歸做一堆,銀票、鷹洋和一些散碎銀子又歸做一堆。
扈晴晴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大男人粗手粗腳的。心下著急,一會忍不住小聲說「輕點放,別扯壞了」,一會又說「慢點,慢點。留神碰著」,然而圖林讓她去弄。她卻又不敢了。
就這麼擺弄了半晌,總算分揀完了,三個人看著滿床的東西,發起呆來,卻聽院外靴聲囔囔,跟著便是親兵行禮的聲音,是關卓凡下衙回來了。
張順和圖林按家裡的規矩,都搶到門邊,垂手而立。扈晴晴自從接了關卓凡那一副頭面,再見到他,便多少有些忸怩,此刻站在門內,見到他進來,微微紅了臉,到底還是福了一福。
關卓凡見到扈晴晴也在,略感意外,不過亦沒說什麼,點了點頭,走到床前,看著那一床東西,默默不語。過了半晌,彎腰從珠寶的那一堆里,拈起了一枚小小的玉印,暗沉沉的,毫不起眼。
「爺的眼睛裡有水,」張順自作聰明地說道,「這堆東西,就數它最難看,大約不值錢。」
「不值錢,」關卓凡漫不經心地重複了一句,把玉印舉起來,對著光亮又看了一會,「三希堂精鑒璽……知道這是什麼嗎?」
「……不知道。」
「三希堂,就是乾隆爺的書房,這方印,是乾隆爺的御印。」
三個人都嚇得身子一縮,誰也不敢再說話。
「你去買個大保險柜回來,」關卓凡隨口對張順說道,「這些東西,先放在扈姑娘那兒。」
這是擺明了拿扈晴晴當內室看待。張順答應一聲,和圖林兩個笑模笑樣地偷偷看著她,扈晴晴大羞之下,再也待不住,用比蚊子還小的聲音,說了句「我先走了」,便急急地跑回自己屋子裡去了。
這裡的上百件國寶,到底讓我弄回來了!關卓凡沒有理會扈晴晴的異樣,這樣感慨著,忽然把眼光盯在了那一堆銀票洋錢上。
「圖林,怎麼回事?」他皺起眉頭,指了指,「不是說好了,錢歸他們?」
「許明山帶了話來,說這回純粹是幫我的忙,一文錢也不能拿。」圖林小聲解釋道,「連另外那一筆賞銀,也說是萬萬不敢領受的。」
「哦?」關卓凡不說話了,默默入神,彷彿在想一件極為難解的事情。
「爺,我看他倒真是個重義氣的漢子。」圖林等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
「是么?」關卓凡似乎想清楚了,臉色舒展開來,微微一笑,「我倒看出了另外一件事——松江漕幫的齊老太爺,大約活不長了。」
「這……」圖林嚇了一跳,不解地看著這位爺。
關卓凡不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老太爺的身子骨不好,他這一走,師兄弟兩個大約就得爭一爭這個幫主的位子……這倒讓我有些為難了,落了他這樣一個絕大的人情,是幫他好呢,還是不幫他好呢?這個許明山,不簡單啊……」
※※※
就在關卓凡捉摸著許明山的時候,京城的養心殿中,兩宮太后和議政王,卻正在捉摸著關卓凡。
「我就說他不會亂來的嘛。」養心殿里,慈安太后聽恭親王念完崇厚的復奏,笑容滿面的地說,「這不是把洋人私設的電報,都徵用了?一兩銀子也沒花,多好呢。」
對於慈安太后的這句話,精明的慈禧太后和恭親王都不以為然,只是一來不好直接反駁她的話,二來兩個人都有心回護關卓凡,因此都點了點頭,一時沒有說話。
要點其實不在「徵用」兩個字上——朝廷不準洋人開辦電報,從本意上來說,是「不準開辦電報」,無論華洋。現在既然說是洋人私自架設,那麼應該勒令拆毀,才是正辦。即使「徵用」了,那也該收入庫房,怎麼可以真的拿過來用呢?這等於讓中國境內,出現了兩條電報線路,而且堂而皇之地開始收報發報,無論如何,也是變相打破了朝廷的禁令。
崇厚的復奏,避重就輕,只拿徵用來洗脫了縱容的罪名。至於電報對軍務上的好處,則不方便在摺子里多說,而是在私下裡跟恭王有很紮實的報告。
「這樣處置,免去了外間的物議,當然也很好。」在慈禧而言,崇厚的這個態度,不算意外,自然是出於恭親王的授意,只是崇厚既然跑了一趟上海,她很想問一問,電報這個東西,究竟如何。「不過崇厚的摺子里,說到那兩條線,有些語焉不詳。六爺,以你看來,電報到底辦得辦不得?」
恭王搞洋務,正在興頭上,他自然是想辦的,但是反對的聲音亦很強大,作為總理樞務的議政王,他不能不通盤打算,於是想一想,說道:「電報這個東西,至少在軍務上的好處是顯見的,一句話,『片言千里』,調兵調將都可以叱吒立辦,什麼也比不了它。關卓凡在上海,就是靠了電報,把他手底下那幾千兵調來調去,等於一個兵當成三個使,到底把長毛的幾萬人都打垮了。」
這是他有意誇大其詞了,打垮長毛,不是單靠電報就能辦到的。但是兩宮太后聽了,卻都眼裡放光,慈禧便說道:「現在只有軍務是天大的事,既然這麼好,為什麼不可以辦?」
「兩位太后明鑒,」桂良說話了。三朝老臣,畢竟要持重一些,不像恭王那麼激進,而且他是恭王的老丈人,即使意見有所相左,恭王也不能說什麼。「前些日子,給事中陳彝所上的那個摺子,曾極言銅線之害,當時朝中的大臣,還有地方上的督撫,亦大都贊同他的說法。」
銅線,電線,指的都是電報。陳彝這個摺子,算是反對開設電報的一個代表作,拿了綱常的大道理來說事——「洋人知有天主、耶穌,不知有祖先。中國視死如生,千萬年未之有改,而體魄所藏為尤重。電線之設,深入地底,橫衝直貫,四通八達,地脈既絕,風侵水灌,為子孫者心何以安?籍使中國之民肯不顧祖宗丘墓,聽其設立銅線,尚安望遵君親上乎?」
這是在說,一旦開設電報,則中國勢必倫常不再,連君君臣臣之義都沒有了,可算是危言聳聽到了極致。
慈禧覺得這番話,總是牽強,但她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有限,沒辦法拿這一篇大道理駁倒,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恭王見了,連忙道:「也不急在一時,反正李鴻章也快到上海了,等他到了,再看看他的意思。如果他亦主張要辦,于軍務有利的事,想來他的老師曾國藩亦不會反對,那麼別的督撫,也不能再說什麼。」
「也罷了。」這也算是個辦法。慈禧點點頭,問道:「那個李鴻章,究竟什麼時候能到啊?」
「想來就在兩三天之內,」恭王答道,「他任蘇撫的上諭,已經發出去了。」
恭親王估計的沒有錯。同治元年四月二十日,運送淮軍的船隊,浩浩蕩蕩地在上海靠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