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藩司衙門開張,氣象與原來的縣衙大不相同,關卓凡既然把這裡作為一個基地,便不像原來萬事都可以將就,而是把衙門的內外事務,好好做了一番安排。
張順終於升任了管家,統理衙門的內務,管著近百號人。整個衙門裡的佐雜僕從,分成內外二班,外班包括長隨、聽差、傘扇轎夫、門上、值堂等一干人,內班則是媽子、丫鬟、廚夫等一班照料內宅的下人。與別的藩司衙門不同的是,不用禁卒,而是由圖林的親兵營負責警戒,一共設了三道崗,一道在大門,一道在中堂的籤押房,一道在後院的月牙門外。至於扈晴晴出行,圖林照自己的老規矩,仍派一名親兵跟隨,這是連關卓凡都沒有的待遇。
這次搬家,有眼色的人都看出來了,這位扈姑娘多半就是藩司衙門的「內當家」——但見她忙裡忙外,指東指西,連關藩台也要俯首聽命,遑論他人?於是人人都拿她當藩台的姨太太看,只是名分到底未彰,不敢公然喊出一聲「太太」罷了。
說藩司衙門的規制是「五進三跨」,這個三跨,就包括了一左一右兩個與衙門毗鄰而連通的大院子,是左右參政辦公的地方。
左右參政,都是從三品的官,一個掌通省的地方錢糧,一個掌通省的戶籍名冊和官員稽核,是藩司的左右手,簡單的說,一個是財務系統,一個是人事系統。巧的很。這兩位參政,管錢糧的姓錢。叫做錢蘊秋,管人事的姓任,叫做任天柱,同為進士出身,也都很能幹,以這樣的巧合,成為江蘇官場上的一個佳話。
藩司衙門之中,還設有照磨所、理問所等機構。以及從經歷司、都事直到正九品的倉大使等諸多官員。這幾年,他們隨著衙門,被太平軍趕得東奔西走,顛沛流離,仿如喪家之犬一樣,現在見到這位「大破長毛,陣斬李秀成之子」的關藩台。無不大起敬畏之心,連錢蘊秋和任天柱在內,在關卓凡面前說話辦事,都是小心翼翼。
關卓凡卻和善得很。他深知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政務上的事要靠他們,於是加意籠絡。不但發放了一筆數目各異的「安家費」,而且決定開工三天之後,請大家吃飯。
這頓飯有個講究,叫做「盈門飯」,意思是新衙開張。喜氣盈盈,大家從此要同心協力。則必定好事連連。既然如此,索性弄得新鮮一點,於是這一個飯局,被安排在租界里的禮查大飯店,吃番菜。
衙門裡的官,大部分連租界都沒到過,更別說吃洋人的番菜了,既新鮮,又興奮,到了這一天,早早下衙,各自換了便裝,乘了轎子,浩浩蕩蕩出了北門,來到禮查飯店。楊坊作為陪客,早已經在門口候著了。
座位是楊坊預先定好的,一共是兩個大圓桌,可以坐得下二十幾人。這幫官兒仿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等關卓凡坐了,才按著品級,一個個規規矩矩地坐好,看著面前的盤子和刀叉,面面相覷,都不敢亂動——洋鬼子的規矩不懂,萬一鬧出笑話來,丟不起這個人。
手不敢動,眼睛卻不曾閑著。大廳中的西洋侍女,大都是俄羅斯的佳麗,一個個金髮碧眼,看上去既性感,又風騷,舉著托盤,在桌邊往來穿梭。這幫官兒哪裡見過這個?雖然都很努力地做出正襟危坐的樣子,但眼珠子不免轉來轉去,恨不得把這幫不知廉恥的賤人,看進心裡去。
關卓凡見了他們這副樣子,暗覺好笑,心知他們大約也不會點菜,於是乾脆由楊坊代勞,連著如何使用刀叉,一併做了示範。
等到菜上來,佐餐的洋酒也開了,三杯下肚,桌上的氣氛才漸漸活躍起來。關卓凡沒有架子,殷勤相勸,大家吃吃喝喝之間,很快便酒至半酣。
「這真是紙醉金迷的地方,」錢蘊秋望著四周牆壁上明晃晃的大玻璃鏡子,感慨地說:「若不是大人帶我們來,哪裡知道洋人是這樣的風俗?連著夷場之內的中國人,也都變得不一樣了,穿著洋人的衣服不說,竟還有帶了太太在外吃飯的。」
關卓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到角落裡的一桌,有一男一女兩個中國人剛用完餐,正在拿餐巾抹著嘴。女的生得極妖冶,男的穿一身亮眼的白西裝,精瘦枯乾,派頭卻大得很,叫過女侍者,揚手將幾塊鷹洋「噹啷」丟在托盤裡。
關卓凡的瞳孔攸的收緊,死死盯住了那個男人,一股難以遏制的怒氣騰地在心中升起。
龔半倫,你還記得圓明園的那一把火么!
※※※
一頓飯盡歡而散,回到衙門,自鳴鐘已經打過了九點。關卓凡卻不休息,在籤押房坐定,吩咐張順,把圖林叫來見自己。
親兵營就在旁邊,圖林一路小跑到了衙門,進房一看,見關卓凡正臉色鐵青地坐在桌後。圖林小心翼翼地請了安,起身垂手站在一旁,喊了一聲「爺」,等他吩咐,心下卻惴惴不安,不知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麼錯。
關卓凡先沒說話,心裡轉著念頭,拿眼睛上下打量著圖林。圖林備他這樣看著,愈發緊張,只覺得手腳都沒地方放。
「圖林,」關卓凡終於開口了,「你跟那個許明山,處得挺不錯?」
原來是問這個。圖林想起許明山請自己逛堂子的事,心說爺要發作我了。心中一虛,臉就白了,回起話來也就有點結結巴巴的:「跟他……還……還行,這是爺吩咐過,可以跟他結交……上回去堂子,我本來不……不肯去,是他死活拉著……」
「你沒有做錯。」關卓凡嘆了口氣,將眼光從他身上移開,「我亦沒有怪你,你不要自己嚇唬自己。」
「是,謝謝爺。」圖林的臉上這才回過了顏色。
「你人很機警,腦子也夠用,跟別人在一塊,我倒不擔心你吃什麼虧。有些時候,逢場作戲也是難免的,那都不算什麼事兒。」關卓凡的兩隻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敲打著,「不過,跟許明山這樣的人在一起,你的心中,得有一條分際。你是官,四品的都司,是我身邊的人;許明山再了不起,他也是一介白丁,是江湖中人,是幫會的頭領,懂嗎?」
「懂……」圖林遲疑著說。
「你還沒懂。」關卓凡淡淡地說,「朋友相交,貴乎真心,但是你對他,卻不能用真心——你肯跟他結交,就已經是給了他絕大的面子,因為你的身後是我!我不方便說的話,由你去說,我不方便辦的事,由你去辦,你跟他結交,為的讓他能為我所用,懂了嗎?」
「懂了!」
「嗯,」關卓凡這才點了點頭,「許明山這個人,勁氣內斂,肚子里是有貨的。我倒也不管這許多,只要他肯聽話,實心辦事,我就有好處給他們。不過這種江湖人物,籠絡人的手段有的是,他攀上了你,是求之不得,對你能巴結到天上去。然而日子久了,沒準就會打著你的招牌去張揚,這一層,你要提防,也要讓他放明白,若是有這樣的情形,我是斷然不會手下容情的。」
「是!」圖林想一想,果然出了一身冷汗。
「說正事。青幫在租界里,也有不少兄弟,明天一早,你去找許明山,讓他去查一個人。」
「嗻!請爺交待下來,查哪一個?」
「這個人,住在禮查飯店裡面。他叫做龔橙,字孝拱,有個外號,叫做龔半倫。」
圖林的目光一跳:「爺,我知道了,他不就是當初被您在禮部大堂痛罵過的那一個王八蛋?他這個外號,還是您罵出來的。」
「是他。替洋人為虎作倀,衝撞國家親王,焚毀明園,擄掠御藏,是個死有餘辜的人。」關卓凡平靜地說。
圖林明白了,大帥這是動了殺心!想一想,又有些擔心:「爺,要是許明山嘴不嚴,把事情張揚出去,怎麼辦?」
「他是個聰明人,所以他不敢。」關卓凡的聲音比冰還要冷,「若是有一個字的泄露,我把他松江一幫,從一府七縣之內連根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