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五十四章 漕幫

朝堂之上的這一番折衝,遠在上海的關卓凡無從知曉。這些天,他忙著操心募勇和厘捐這兩件事,直到都有了眉目,才歇一口氣,履行自己的諾言,到松江去拜見胡雪岩的高堂。

前些天杭州士紳捐了十萬兩,替軒軍助餉,關卓凡說過要去「拜見老太太」,胡雪岩原本以為只是一句客氣話,沒想到他真的要言出必行,不免大為感動。關卓凡由胡雪岩陪著,帶著圖林和一隊親兵,坐兩條官船,中午到了松江。知府賈益謙以馳名的四鰓鱸魚款客,請吃了一頓飯,到了下午,才來到雲間義學旁的一所院子里,給胡老太太磕頭,胡雪岩在一旁代為還禮。

胡府從杭州逃出來的有八個人,最重要的是三個:老太太,妻子胡太太,他的一個女兒。關卓凡在客廳里吃茶的時候,跟胡雪岩聊起來才知道,他們能夠從長毛手裡逃出來,原來靠的是松江漕幫的力量——

漕幫,就是青幫,與洪門、白蓮教並稱為三大秘密宗社,所謂的「紅花青葉白蓮藕」。與人們想像的不同,漕幫並沒有「反清復明」的宗旨,甚至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根本連秘密結社都算不上——漕幫從雍正四年成立的第一天始,就是為了替朝廷把江南的漕糧運到京城的,奉旨可領一百二十八幫半的船頭,沿途設立七十二個「半碼頭」,基本上等於是「奉旨結社」。

漕幫發源於杭州,因此在杭州的勢力極大,而漕幫中人與黑白兩道都有來往,與太平軍多少也有一點瓜葛。杭州破城以後,胡雪岩的府上,就是靠了漕幫的暗中斡旋,才得以未受大的驚擾,前不久,松江漕幫更是瞅了一個空子。於深夜之中,將他府上的八個人搶運到河邊,以兩隻烏篷大船,直放鬆江,才算是徹底脫了險。只是因為元配胡太太和螺獅太太不能相見,因此胡雪岩只得在上海與松江之間兩頭跑。

「你漕幫的朋友,還真是仗義。」關卓凡看著胡雪岩說道,「想必是雪岩兄平日里周旋得好。」

胡雪岩聽關卓凡的語氣,知道他有所疑惑,於是坦然相告:「逸軒,不瞞你說,我雖然沒有『在幫』。不過松江漕幫的朋友給面子,都叫我一聲『門外小爺』。」

「這個稱呼,倒是有趣得很。」

「是,這裡面,有一個典故——」

被尊為「漕幫三祖」的翁、錢、潘三人中,翁岩和錢堅兩人於漕幫草創之初便已離世,因此漕幫實際上是由潘清一手壯大。到了潘清離世之時。他的一位「半弟子」王培玉,守墓終日,哀慟而絕,幫中人感念他的忠心,封了他做「護法小爺」,從此三祖的香火之旁,始終都有敬獻給護法小爺的一炷香。以後對於身不在幫,卻與漕幫有頗深淵源的人。漕幫便以「小爺」相稱,是一種極尊敬的表示。

「怎麼叫做『半弟子』?」

「一腳門裡頭,一腳門外頭。」胡雪岩答道,「像我這樣的,雖然曾幫過他們的大忙,但完全在門檻外,因此叫做門外小爺。」

由此便談起松江漕幫的情形。胡雪岩告訴關卓凡。松江是繳納漕糧的大戶,因此松江漕幫也是漕幫之中的一個大幫,從前極盛之時,領糧船九百餘條。每當啟程赴京,千舟競發,万旗飄揚,場面極是浩大。不過這幾年,漕糧改為海運,漕幫的收入斷絕,自然每況愈下,早已沒有了昔日的盛景。

「那他們以什麼為生?」

「水上總還有不少生活可討,也有不少陸上行走的。這些年上海的景況好,因此在上海華場和洋場的青幫弟子亦多得是,我停在上海碼頭的那幾十艘糧船,就是靠他們照應——也不光是碼頭,三十六行里,行行都有他們的人。」

「哦……」關卓凡點點頭,在心裡掂量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說,「雪岩兄,你這些朋友如此仗義,若是得便,我倒也想見見。」

※※※

到了下午,從漕幫里來見關卓凡的,是三個人。其中一個姓齊,六十多歲,算是松江一幫的老太爺,另外兩個是他的大弟子和小弟子,一個叫做池五,四十多歲,胡雪岩喊他「五哥」,另一個三十齣頭的,叫做許明山,胡雪岩喊他「小許」。

三個人都穿長衫,神態上略顯拘謹。擁眾萬餘的漕幫雖然在江湖上呼風喚雨,但從身份上來說仍是平頭百姓,因此進了屋子,先給關卓凡磕頭,而關卓凡居然也就受之不疑,等他們磕過了一個頭,才親自把那位「齊老太爺」扶起來。

胡雪岩是老江湖了,在一旁見了這個樣子,心裡就有些嘀咕:這可不像關卓凡的為人,亦不是朋友相見的格局,關卓凡要見他們,多半有其他意思在裡頭。

齊老太爺近年身體不好,已經不大管事,幫中的俗務都交由這兩位弟子分管。青幫的規矩,大弟子是「開山門」的弟子,小弟子是「關山門」的弟子,這兩名弟子在所有弟子中,地位尤重。大弟子尤五,是管著松江總舵這一塊,而小弟子許明山,平時倒是在上海的時候多,除了上海的事務之外,還掌著幫中的「兵部」和「刑部」這兩塊,換句話說,動武的事由他負責。

他們的想法跟胡雪岩不一樣。關卓凡雖然只是個七品知縣,但上海一戰過後,聲名之隆,如雷貫耳,是真正手掌兵權印把子的人,聽說就連府里的賈太尊,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這樣一個人,今天肯找他們來相見,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面子,若是竟能由此靠上他這個大碼頭,那更是意外之喜,於是磕過頭之後,便站在一旁聽吩咐。

「大家請坐了吃茶,」關卓凡客氣地讓道,「剛才是官面上的禮數,沒有辦法的事。如果敘私禮,你們是雪岩兄的好朋友,我跟雪岩兄亦是好朋友,因此大家就都是好朋友。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仰慕齊老爺子的威名,見一見,聊一聊,大家不必客氣。」

說「沒有什麼別的意思」,當然是違心的話。他聽胡雪岩說了漕幫的情形,當時便心中一動:這一支力量,固然需要管控,但如果運用得當,也許對自己會有意想不到的助益。不過從他讀史的心得來看,對這種江湖幫會,如果走得太近,往往會讓他們忘乎所以,因此特意先擺一擺官威,要讓他們心裡存下一份敬畏之意,明白到彼此之間的分際。

齊老太爺總算是坐了,池五和許明山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坐,只肯站著伺候。

「齊老太爺,這兩年一直在打仗,漕幫的日子,可還過得下去?」

「有勞關老爺動問,這個稱呼卻當不起。」齊老太爺的禮數周全得很,「不瞞關老爺說,現在漕路斷絕,日子是不大好過的。只是吃得落吃,吃勿落歇,我們漕幫,現在是沒辦法跟郁馥華的沙船幫比啰。不過我的年紀也大了,有什麼事,都是交給這兩個不成器的弟子在做。」

齊老太爺倒是很健談,由此開始,談漕運、海運、漕船、沙船,講了許多軼聞典故,關卓凡都聽得很用心。

他那兩位弟子,關卓凡也暗中審量了一番。池五膚色黢黑,皮膚粗糙,一看就是經年在水上打滾的人物,談吐上不免要「草根」一些。許明山則很外場,一言一行,都很得體。不過這兩個人,眼中有神,都是精悍的人物無疑。

關卓凡看看時候差不多了,望望胡雪岩,笑著說道:「雪岩兄,我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留了,今天要借你這個地方,辦一桌席面。我把圖林留在這裡,跟你一起,替我陪一陪齊老太爺三位。」

「使得,」胡雪岩猜得出,他是有意要避開去,笑著說道,「都交給我和圖守備。」

「圖林,等一下你要替我多敬齊老太爺幾杯,」關卓凡叮囑道,「還有這兩位,你也要多多討教。」

交待完這一句,才含笑跟漕幫三人告辭,由胡雪岩的管家相送,親兵跟隨,往碼頭去坐船回上海。

誰知剛到秀野橋下的碼頭,卻意外地撞見了正在從一條船上下來的張順。

「爺,我特地來尋您,還好迎上您了。」張順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神色,「京里下來的恩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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