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五十二章 床上的太后

黎明時分的長春宮,仍是夜色深沉。四周靜悄悄的,值夜的太監宮女,走起路來都是踮著腳尖,不敢發出一絲聲響。誰都知道,慈禧太后昨天為了「大工」的事兒,跟內務府生了好大的氣,自己也犯了「肝氣」,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勉強睡了,這個時分,怕是還睡得正香。

也難怪兩位太后動怒。「大工」就是大行皇帝——文宗咸豐皇帝的陵寢工程,已經到了收尾的時候,居然從地下滲出水來。這麼大的疏漏,內務府的明善居然不以為意,回奏說是「小有微疵,已妥善彌補」,自然被慈禧太后在朝堂之上一陣痛罵,得了「降三級調用」的處分,連帶著她的妹夫、「恭理陵寢事務大臣」的醇王也吃了掛落,弄了好大一個沒趣。

在長春宮外坐更總值的安德海,為了這個事也心生警惕。這位年輕的主子,雖然只有二十七歲,垂簾聽政也才不過半年,但權威日漸增長,除了恭親王之外,沒有人不怕她。自己可要小心些,不要弄出什麼錯漏來,惹她不高興。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就在這時,內奏事處的一個太監,捧著黃盒子進了長春宮,表明有軍報到了——只有軍報,才可能在這個時分,由外奏事處遞進內奏事處,再由內奏事處遞送到長春宮來。

安德海隨意看了看,見標的是「四百里加緊」,搖了搖頭,便不肯接這個摺子了。四百里加緊,可見不是什麼太要緊的摺子,不然一定會用「六百里加緊」來傳報。現在到天亮,不到一個點的工夫,為了這一封無關緊要的摺子去叫醒太后,沒準要挨一頓罵,不上算。

見安德海不肯接,那位送摺子的太監著了忙。盒子沒交出去,責任就還在他身上,萬一耽誤了時辰,追究起來,人家自然不會找安德海,板子還是要落在自己頭上。然而安德海他惹不起,不敢說什麼硬話。只得陪了笑臉說道:「安二爺,麻煩您還是給遞一遞,這裡面沒準兒是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安德海狐疑地問,「你怎麼知道?不成你還敢偷偷看過了?」

「哎喲我的好安二爺,這話可不敢亂說,」那個太監吃了一嚇。忙道:「摺子是上海來的,您自己琢磨琢磨。」

「是么?」安德海驚喜地說,不自覺地把盒子接了過來,就著光亮一看,果然見到盒子外面的籤條上,寫了關卓凡的名字。

「交給我了!」安德海捧了盒子,轉身向殿內走去。太后等這個摺子,已經等了好幾天了。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埋怨著:這個關大哥,怎麼不緊不慢的,人家薛煥的報喜摺子早就到了,你就那麼死腦筋,為什麼不弄個六百里加緊?

埋怨歸埋怨,心裡高興。腳下便格外有力。走到殿門,對值守的宮女說道:「有要緊的軍報,得請駕。」

宮女還未答話,裡面的慈禧已經被驚醒了,聽出是安德海的聲音,問道:「小安子,什麼事?」

「回主子的話。有上海來的軍報。」安德海說完,又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是御前侍衛關卓凡的報捷摺子。」

「你倒知道是報捷的摺子?」慈禧在裡面笑罵道,「掌燈。滾進來罷。」

等宮女點亮了燈,安德海捧著盒子,躬身走了進去,見慈禧正半靠在榻上,穿著淺黃色的睡袍,一頭烏髮瀑布一樣披在肩上,露出雪白的一段頸子。他不敢多看,向前一跪,把盒子打開,取出裡面的奏摺封包,將那條黃絲繩結成的扣子一扯,把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封包內卻不止一份摺子,而是厚厚的一沓。數了數,一共三黃二白,而白摺子里,還夾有附片。當下收拾整齊,恭恭敬敬地疊放在太后床頭。

黃色的是請安摺子,皇帝和兩宮太后一人一份,慈禧看過,隨手放在一邊。兩份白摺子是真正敘事用的,洋洋數千字,慈禧也先擺在一旁,等一會再細看。她拿起第一張附片,見說的是關卓凡請求兵部從口外代購「北馬」兩千匹,點點頭放下了,再看第二張附片,忽然「啊」的一聲,跟著臉上笑意漸濃,最後居然咯咯的笑出了聲。

這可是罕有的事兒!太后這樣的舉動,不要說在朝堂之上是決計見不到的,就算是在宮內,也難以想像。以慈禧太后的為人,如果是有什麼不開心的大事,她可以藏在心裡幾個月不動聲色,如果是有什麼特別開心的事,她倒是願意在太監和宮女前炫耀出來,但也不至於高興成這個樣子。

安德海心想,不知道關卓凡在摺子里寫了些什麼,逗得太后如此開心。不管怎麼說,先道喜是不會錯的,於是又往地上一跪:「太后大喜。」

慈禧把附片往床上一放,得意之情溢於言表,笑著說道:「兩個洋鬼子,巴巴地求著要加入中國籍,這可不是怪事么?」

有這樣的事?安德海興奮地偷偷地瞄了一眼那張附片,看清了上面用工楷所寫的一行標題。

「奏華爾、福瑞斯特入籍上海片」。

※※※

這一天別的「起」全撤了,宮門一開,養心殿的副總管太監陳忠便到軍機處叫起,由恭王帶領全班軍機覲見。

軍機上已經知道關卓凡的摺子到了,因此恭王特地讓曹毓英帶上上海的地圖,以備兩宮有所垂詢。畢竟上海打的不是一場戰鬥,而是一場戰役,前後跨了三個月,攻防進退之間相當複雜,沒有地圖,不容易說得明白。

等到進殿行過了禮,兩位太后便把頭一個摺子發下來,由文祥展讀,眾人都是含笑傾聽。劉郇膏的文筆果然好,從劉肇鈞攻嘉定開始,一直到譚紹光最終撤離青浦,寫得波瀾起伏,就像一場大戲一般。

等讀過了,慈禧果然問起一些細節的地方,便由曹毓英恭進地圖,鋪在御案之上,指著地圖來陳述。這一下,就連懵懵懂懂的慈安太后,也都大致聽明白了。

「也真難為他,」慈安感慨地說,「就帶了那麼幾百個兵出京,打了那麼大一個勝仗,真不容易。」

「也是靠了六爺和軍機上的幾位在京里提調,外面地方上的官員也鼎力相協,內外相維,才能有這樣一場勝仗。」慈禧機警地接上了話頭,「六爺當初舉薦關卓凡去上海,真是慧眼識人,看得准極了。」

慈禧這話,滴水不漏,把方方面面都顧到了。她這次想好好地提拔一下關卓凡,因此要先捧一捧恭王和軍機大臣。

「這都是托賴先帝的庇佑,兩位太后的聖明,臣等不敢居功。」恭王先代表軍機上做了遜謝,才接著說,「曾國荃在西邊打破了安慶,關卓凡在東邊保住了上海,這一出一入,可見長毛的氣數已經盡了。不過李秀成和陳玉成這兩個,手下還有三四十萬人馬,洪逆也還盤踞江寧,苟延殘喘,因此後邊還有大仗要打。」

「六爺這話說得是。現在這個關口,想歇口氣那可不成,總要趁著這個勢頭一鼓作氣才好。」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應該及早論功行賞,把士氣維持住。」

「好像咱們旗下的將領,許久沒有打過這麼一個勝仗了。」慈安太后插了一句,「該好好賞一賞才對。」

慈安太后無意中的一句話,不單是慈禧,連恭王和軍機,也都是深有同感。

滿洲的宿將,早已凋零,自從和春的江南大營潰敗後,不要說打勝仗,根本就連能打仗的也沒幾個了,能夠賴以充門面的,只有一個勝保,一個多隆阿,再加上這個新起的關卓凡。而勝保已見疲態,剿匪師老無功,多隆阿則是在曾國藩的手下聽節制,真正獨當方面而又打了勝仗的,似乎只剩下關卓凡了。他的軒軍,雖然大部分是漢人,但畢竟是步軍馬隊的老底子,因此依然被當成旗營來對待。

惟其如此,愈覺珍貴,但慈安太后倒是沒想這許多,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關卓凡當初出京時,甘於自降名位的那一份忠心,現在終於可以有個補償了。

「六爺,頭年十月里關卓凡出京的時候,你們軍機上可是說過的,嗯……『只要他在軍政兩端上了手,升遷轉補,無非是一道諭旨的事兒』。」這句話,慈安太后記得很清楚,這時候提了出來,「現在打了這麼大一個勝仗,那個上海道台,總該歸他了吧?」

慈禧和恭王聽了,相顧莞爾,還是由恭王答話,笑著說道:「太后聖明。不過既然是打了這樣大一個勝仗,那就不止是一個道台的事了。」

「哦——」慈安明白了,高興地說,「那該賞他個什麼職位呢?」

既然慈安太后已經起了頭,慈禧也就不客氣了,接了她的話,準備提議了:「江蘇現在大半在長毛手裡,就剩下那麼有數的幾塊小地方,其中又是以上海最重,也最大。既然關卓凡是在江蘇打仗,不論是人是餉,總要指揮如意,才能順遂,我看哪,不如就……」

「太后指示得極是!」恭王搶在前面說道,「臣以為,授關卓凡江蘇藩司的實職,庶幾可以在人財兩端,均保順遂。」

這一下,等於將慈禧的話頭截住了,兩宮太后,無不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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