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回到後院準備吃飯,一進院子,卻看見扈晴晴蹲在東廂房的門口外,對著一個小香爐,不知在做什麼。聽到他進來,扈晴晴站起身,拭了拭眼角,走了過來。
「關老爺,菜已經擺好了,我來伺候你吃。」
伺候我吃?關卓凡點點頭,問道:「扈姑娘,你是在替你舅舅燒香么?」
扈晴晴眼圈紅紅的,低聲道:「是,我告訴舅舅,關老爺替我們杭州人,報了仇。」
唔……想不到劉郇膏的這個提議,還有額外的好處。關卓凡看看眼前的美人,又望望那一口插著三支香的香爐,有些心虛,言不由衷地說了句:「我應份的。」
等到開始吃,扈晴晴便站在一旁,像個丫鬟似的服侍著。關卓凡有些彆扭,於是東拉西扯地找話跟她說,漸漸的把剛才院子里那種肅穆莊重的氣氛沖淡了。
「扈姑娘,你在外邊兒,那也是錦衣貂裘、暖轎華車的人物,讓你這麼立著看我吃,怎麼好意思?」
這是實話。然而扈晴晴聽了,只是輕輕一笑,學了他的話來說:「我應份的。」
關卓凡說不出話來了,又吃了兩口,看著桌上的菜,忽然笑了起來。
「怎麼,菜不中吃么?」
「好吃極了,」關卓凡感慨地說,「我說句實話,你不要生氣,我覺得你做的這些小菜,真是人間美味,比什麼魚翅烏參,又要好吃得多。」
扈晴晴疑惑地問:「那你有啥好笑?」
「我想起那天在胡道台家裡,你切羊頭的樣子,覺得有趣——整整兩隻羊頭啊,就這麼往桶里一扔,不要了!」關卓凡比划了一個手勢,笑著說道,「可又作怪。你來了我這裡,卻扣得這麼緊,我聽說管採買的老張,那麼油滑的一個人,都被你剋扣得叫苦連天。」
扈晴晴默然半晌,忽而展顏一笑,說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這還是我舅舅跟我說過的話——天下的醫生。醫術有好有壞,不過有錢的人家,一定是喜歡請那種愛開貴重藥材的醫生,人蔘啦,鹿茸啦,麝香啦。西紅花啦,這樣才覺得安心,才覺得有身份。」
「你是說……」
「我們這一行,其實也是一樣。你若是只會炒個雞子,燒個醋魚,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你;你若是鮑參翅肚,樣樣拿得起。那就是大師傅了;你若是敢將那些貴重的材料,隨手糟蹋,說出來是叫做精中選精,那就是頂尖的紅廚子——什麼鯉魚須、鸚鵡舌,你越是這樣,貴人們就越吃這一套。說起來,那兩隻羊頭,哪裡的肉不是吃?扔了我還心疼呢。沒法子,胡道台就喜歡這個調調。」
關卓凡聽得目瞪口呆,吃吃地說:「原來如此……這麼說他們都是貴人,只有我是……是賤人?」
「你也是貴人,」扈晴晴垂下眼光,輕輕地說道,「不過我待你跟他們不一樣。我只揀我最拿手的小菜。燒給你吃。」
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蜜,在屋中悄悄蕩漾開來。關卓凡側過頭,望著燈下美人的麗色,一時看得痴了。
※※※
第二天。關卓凡把給朝廷的兩份摺子又看了一遍,一個是關於「阿思本艦隊」的,是利賓的手筆,另一個關於上海戰事的要緊摺子,則是劉郇膏親手所擬,只把寫到丁先達的位置空了出來,等著他改好新的名字,再填上去。
除了摺子之外,還有他給曹毓英寫的一封密信,也仔細地重新看了一遍。這封信,極其重要,將軒軍的擴軍計畫,和打算採取的軍制,一五一十地做了報告,以便取得恭王的支持和軍機上的默契。另外,又不厭其煩的把軒軍相關的有功人員,再按順序做了一次羅列,算是一種「密保」,讓軍機大臣們在擬議嘉獎的時候,有一個最方便的參考。
關卓凡的打算,是在這一兩個月之間,將軒軍擴充到萬人以上,而所採用的辦法,大抵上是變一為二,或者變一為三,以原來的每個營為基礎,補充新勇,擴充到一千五百人,再按照「三兵一夫」的定例,加上一個長夫營,合共兩千人。而這兩千人的名稱,他接受了華爾的建議,引入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做「團」。
這其實是從洋兵的編製里挪借來的,中國的正式軍隊,似乎還沒有過這一級的單位。比如湘軍,上萬人的吉字大營下面,又分作十幾個營,含義模糊,尤為容易混淆。因此用「團」這個單位,含義既明晰,又可與歐美的兵制接軌,是個不錯的選擇。
團的下面,自然還是五百人的營,而營的下面,仍是四個哨,每哨編為四個什,在每「什」之下,加設了一個新的單位「卒」,每什三卒,卒長管十個大頭兵。
這又是從華爾的洋槍隊拿過來的辦法。說白了,在軍制這個事情上,關卓凡沒有什麼創新,也不想做什麼創新——所謂「軍制」,無非是在長期的戰爭實踐中,逐漸形成的一套最有效的編製辦法,一崗一位,都有它的道理,而歐美的兵制,更接近現代,拿過來用就是了。這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自己一介書生,難道拍拍腦袋,在紙上寫寫畫畫,就真能有什麼了不起的發明?
關卓凡想,這個軍制,與現代做對比,已經很接近了。卒長對應班長,什長對應排長,哨長對應連長,而營團的名字,乾脆跟現代是一樣的了,只是在習慣上,把營團的長官稱呼為營官、團官,與現代的營長、團長,略有差異。
各團的兵額和防地,經過數次會議的商討,終於確定了下來,其中:
張勇以軒軍副統帶兼管馬隊,下轄五營共兩千五人,駐防泗涇。
伊克桑的克字團,下轄四營共兩千人,駐防松江。
丁先達的先字團,下轄四營共兩千人,駐防青浦。
吳建瀛的建字團,下轄三營共一千五百人,駐防南橋。
姜德的德字團,下轄三營共一千五百人,駐防嘉定。
福瑞斯特的洋槍一團,下轄三營共一千五百人,駐防周浦。
白齊文的洋槍二團,下轄兩營共一千人,駐防奉賢。
劉郇膏的中軍營,五百人,駐防七寶。
圖林的親兵營,五百人,駐防上海。
這樣各團的戰勇有一萬人,長夫三千人,加起來是一萬三千人的規模。
丁世傑仍為軒軍統帶,華爾則以副統帶兼任總教習,白齊文因為在南匯的時候,被長矛刺中左肋,身受重傷,所以他的洋二團的團官,暫由一個叫做戈登的英國軍官署理。
關卓凡從原來的洋槍隊裡面,抽調了三十幾名洋人的軍官,分派給各團,有的擔任各團的教習,有的則直接擔任底下的營官、哨官。這是他計畫中關鍵的一步,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都會有很重要的作用。
他並不擔心兵源。軒軍打了這樣大一個勝仗,只要募兵,一定會重現當日的踴躍。他擔心的是餉——這次擴充,新增的人員和裝備,加在一起又是一筆巨數。他已經命劉郇膏與各團官加緊核算,儘快把詳案拿出來,他好去跟吳煦商量款子的事情。
至於「兵貴精而不貴多」這句話,他一向持中庸的態度,一味濫招固然不可,但一味求精則是走了另一個極端——總不能說所有的仗,都交給一支特種兵去打?說來說去,中庸才是王道。在他的心目中,最理想的狀態,是「比較精,也比較多。」
可惜還沒有水師。他貪婪的想,若是那道「阿思本艦隊」的摺子,能夠打動兩宮和軍機,那大概能弄來兩條船吧?果真如此,那麼軒軍就可以堂堂正正的擁有自己的水師了,而且還是英國的炮艦!至於說軒軍沒有水師的人才,那隻好走一步看一步,總歸會有辦法的。
正在做著這樣的美夢,外面報告,丁先達求見。
「好么,算你辦得快,」關卓凡見他喜氣洋洋的樣子,心想不知他得了怎樣一個心滿意足的名字,笑著說道,「沒有耽誤我發摺子。」
「是,托老總的福,名字已經改好了。金同知帶我在豫園挑了一家最好的相館,請的是馬真人,頂有名氣。」
「哦,改成什麼了啊?」關卓凡極感興味地問道,「我替你填進摺子里。」
「汝昌,」丁先達有些忸怩,恭恭敬敬地遞上了一個新的手本,「馬真人說,是繁盛昌茂的意思,意頭極好的。」
「唔——好,好。」關卓凡嘴上應付著,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個名字異常熟悉。
汝昌……汝昌……
丁汝昌。
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