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四十一章 血戰七寶

楊坊的心裡一沉:謊稱大捷,當然是為了激勵士氣,猶有可說,但要讓法國兵來防守西城,說明關卓凡此去七寶,根本就沒有必勝的把握。

他是去跟譚紹光拚命的。

七寶的戰局,果然已經到了危殆的時刻,軒軍吃虧在沒有炮,打得很苦,那名姓齊的哨官已經陣亡。伊克桑肩上中了一槍,頭上亦被炮彈濺起的碎瓦划出了一道大口子,滿臉血污,形容可怖,耷拉著一隻左臂,仍在高聲喝罵,督促著剩下的一百多人,死戰不退。

三百多軒軍打剩下了一半,而太平軍也有數百死傷,但因為看見了得手的希望,因此攻勢俞加猛烈。雙方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伊克桑所想的,是死守鎮邊,決不能讓長毛衝進鎮子,否則洋槍歸於無用,以刺刀肉搏的話,軒軍人少,便難逃覆滅之虞;而譚紹光所想的,則是只要突破一個缺口,衝進鎮子以刀矛肉搏,官軍一定不是對手。

雙方的傷亡都在增加著,而這樣拼消耗,軒軍就吃虧了,戰線慢慢疏漏起來。就在關卓凡的援軍剛剛從南邊進入鎮子的時候,譚紹光用三門土炮集中轟擊鎮外團勇所在的那一塊陣地,然後以兩百人的敢死隊,頂著兩側軒軍的槍火,強行衝鋒,終於打開了防線。有七八名團勇還來不及起身就被砍死在地上,剩下的十幾個沒命地往鎮子里逃去。兩側的軒軍陣地,亦因為這樣一個變故,開始鬆動起來。

鎮的北邊,是一所祠堂,關卓凡的兵剛到這裡,便迎頭撞上了繞過來的這一股潰勇,後面是一百多個尾隨而入的太平軍。狹路相逢,雙方都是一愣,跟著便一起大喊大叫起來。官軍這邊喊的是「殺長毛!」。而太平軍那邊喊的是「殺清妖!」,一名將頭髮梳成幾條辮子,盤緊於頂,用紅綢扎住的太平軍,認準了沖在前面的關卓凡是個官,手起一矛,就向關卓凡當胸刺來。還沒等關卓凡舉刀相隔,忽然一聲槍響,那名太平軍被打得向後一仰,跌倒在地。

放槍的是圖林,他雖然名為「總帶」,卻一刻也不肯離關卓凡的身邊。三十幾名親兵。發一聲喊,當先沖了過去,人人都是把洋槍挎在背後,右手揮刀,左手持槍——這一把槍跟圖林手裡的一樣,是轉輪短槍,有個響亮的名字叫做「轉膛六響」。在當時算是極稀有的武器。近戰肉搏之中,忽然使出這樣的兵器,簡直是形同作弊,轉瞬之間便將衝進來的太平軍打倒了數十人。關卓凡身後的大隊,乘著氣勢一涌而前,刀棍齊下。

這一股太平軍的敢死隊,雖然都是譚紹光特選的勇士,但被「轉膛六響」當頭一陣亂槍打蒙了。氣勢一餒,便落了下風,與三百多雜牌官軍混戰了一會,死傷慘重,剩下的幾十人,生生被從鎮子里逐出,卻在缺口處。迎上了第二撥衝上來的三百太平軍。

這一下,形勢又有所不同。兩側的軒軍,見到來了援軍,固然是精神大振。而本已敗退的長毛,亦因為有三百生力軍的相助,反身再斗。關卓凡的親兵,手中短槍的子彈已經漸漸打光了,而那一百多持洋槍的兵,放過第一槍之後,也再無裝彈的餘裕,六七百人在缺口處混戰成一團,都是咬了牙苦鬥,就看誰先撐不住這口氣。

伊克桑不知這幫援軍是從哪裡來的,從西側帶了二十幾個兵,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增援,赫然見到身穿黃馬褂的關卓凡,手拎馬刀,被圖林帶了幾個親兵擋在中間,不由大吃一驚,趕過來護住,叫道:「老總,你怎麼來了?」

「別說廢話!」關卓凡見了他的形貌,知道是受了傷,但現在無暇顧及這個,咬著牙說:「伊克桑,你不是一向自誇武藝了得?要是還能打,就給我衝上去砍!」

「嗻!」伊克桑一向被許為軒軍之中功夫最強的一人,雖然一條左臂不能動彈,但仍以右手握刀,大呼一聲,「關老總在此督戰,兄弟們殺啊!」率著二十幾個上了刺刀的兵士,沖入戰團,而圖林也機警得很,乘勢在身後大喊著:「殺啊,殺一個長毛,就是一百塊鷹洋!」

在這樣雙重的鼓舞之下,血光四濺的陣地上殺聲震天,本不擅長近戰的官軍,居然沒有落下風。譚紹光在太平軍的陣地見了,知道已是關鍵一刻,放下手中的千里鏡,下令吹號,全軍衝鋒。號聲一響,千餘名身穿黃衣,頭裹紅巾的太平軍吶喊一聲,擎起數十面旗幟,飛奔而前,雖然有兩側軒軍的拚命射擊,亦不足以阻攔。正在陣地上苦鬥的官軍,見到長毛這樣的威勢,怯意一生,便有支撐不住的跡象。

就在這時,譚紹光身邊的一名「天義」,忽然拿手向東一指,臉現驚惶之色,叫道:「馬隊!馬隊!」

自東面襲來的馬隊,將排面拉得極寬,幾乎是一字橫列,疾馳而來。初看不過一線,繼而仿如大海潮生,待得聽見駿馬嘶鳴,已是怒濤澎湃,不可阻擋。疾風驟雨般的蹄聲已經足以攝人心魂,而鐵蹄卷地,在身後揚起漫天煙塵,氣勢愈發顯得凌厲無比。

譚紹光臉色大變,知道遇上了自己的剋星——這一支號稱天下無敵的軒軍馬隊。

馬隊馳到二三十丈遠的地方,數百支馬槍齊響,先將太平軍打倒了一片,接著便掛了槍,抽出了馬刀,斜斜上揚,在夕陽的映射下泛起一片金光,打橫切入了正在衝鋒的太平軍中。

在野外散開了隊形的步兵,是沒有辦法抵擋馬隊衝擊的。太平軍遭到這樣的攔腰一擊,立刻便崩潰了,在戰場上四處奔逃,身後則是追殺不舍的騎兵。正在缺口裡與官軍肉搏的三百多太平軍,本來已經佔了上風,此時也鬥志全無,轉身向後逃去。官軍則是人人奮勇,都要搶那一百塊鷹洋的賞格,在伊克桑的率領下窮追不休,兩側的軒軍,也都端了刺刀,向中間掩殺過來。

譚紹光已經收不住隊形了,面如死灰,長嘆一聲,想不到竟然一敗塗地到這個樣子。心知這裡一敗,東路的李榮發也定然無幸,上海的戰事,從此再不能有所作為了!然而到了這個地步,局勢終不可綰,只得由十幾名親兵護著上了馬,向青浦逃去。

「老總!」張勇終於尋到了關卓凡,跳下馬來請安,「你沒傷著吧?!」

「連手都沒動,怎麼會受傷?」驚魂初定的關卓凡強笑道。他心說這一仗幾番起落,每每在生死關頭得以逆轉,真是邀天之倖,以後這樣大喜大悲的危險事情,還是少玩為妙。等到伊克桑由一個兵攙扶著,一瘸一拐的走過來,心裡感動,便迎了上去。

「伊克桑,傷得要緊不?」關卓凡見了他渾身是血的樣子,吃了一驚,「怎麼流了這麼多血?」

「老總,我沒給你丟人!」伊克桑以刀拄地,還是給他請了一個安,疼得呲牙咧嘴,仍然擠出一個笑容:「這都是長毛的血!」

「好了,好了,我知道,快起來。」關卓凡親手把他攙起來,「今天這一仗,給你記頭功!」

檢點戰場,一共殺死了七百人,俘虜了四百多。而軒軍則傷亡了兩百多人,從上海帶出來的那一支兵,也死了四十多個。關卓凡吩咐許制告清點造冊,準備按例加倍撫恤,又吩咐把重傷的人送回上海。這一切忙完,夜色已沉,各營士兵已在埋鍋造飯,關卓凡和張勇來到糧台的大帳,準備隨便吃一點東西就回城。

「許總案,快拿點東西來吃,不要現做,不拘饅頭冷飯,什麼都成。」張勇嚷嚷開了,「我一天沒吃東西了,餓得不行。」

「慢來,」關卓凡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你先派一哨馬隊,到泗涇去駐守——那裡已經空了,萬一譚紹光再去騷擾,會有麻煩。」

「成,」張勇起身,出去先把這件事吩咐下去,才又折回來,笑著說:「老總,你也忒小心了,譚紹光這一敗,從此完蛋,再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可惜他今天逃得快,不然我親手揪了他的頂瓜皮來見你。」

「還是小心點好,」關卓凡累得不行,還是強撐著說道:「那裡有電報機,可是個寶貝東西。再說,也還不知道老丁華爾他們,在高橋打得怎麼樣了。」

「一定能贏,華爾這傢伙,打仗確實有一套,洋人兵艦上的大炮,也實在是犀利無比。」張勇說道,「就是到處都是樹林河溝和水田,炮車不好走,要不那個小崗子早攻下來了。老總你放心,就算今天拿不下,晚上野炮就了位,明天一定能攻下來。」

話音還沒落,卻聽馬蹄聲聲,有人在外面下了馬,大聲問道:「關老爺在哪裡?」

不一會,圖林便帶進來一個人,關卓凡認得,是道署派在縣衙坐差的那位周委員。他一見關卓凡,臉上是止不住的歡喜之色,大聲道:「關老爺,大喜!」

喜從何來?關卓凡有點摸不著頭腦。

「楊道台派我來送信,官軍在高橋大破長毛,殺敵無數,俘獲無數,李容發也被砍了腦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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