壕溝中的八百軒軍,以連環排槍拒敵,這是在洋教習地指點下,將步勇的方陣射擊之法,改用於憑壕據守,以三人為一組,左手的人先放第一槍,然後蹲下裝葯,中間的人續放,待到右手的第三個人開槍,左手的人已經裝妥彈藥,起身瞄準,正好可以接上。而裝彈時缺乏掩蔽的弱點,亦恰好為壕溝彌補,因此在太平軍的炮彈火矢中,傷亡不大。
等到餘下的太平軍拚死衝到離壕溝只有十餘丈的地方,壕溝中的軒軍兵勇,真有幾個嚇得扔了槍,爬出壕溝向後逃跑的,但這時距離已近,不僅壕溝中的排槍打得愈發有準頭,而且城上兩側的洋槍隊也忽然一齊開火。密集的彈幕,將沖近的太平軍成片成片的打倒,而向後逃去的幾名軒軍,亦被城上的槍火當場打死在城牆之下——這是預先便宣明的軍規:擅自出壕者,殺無赦。
打到這個份上,就算再勇健的悍卒,亦無法繼續維持衝鋒的勢頭了。太平軍的兩千先鋒,終於潰退,折損了大幾百人,一無所獲。
這是軒軍成軍以來,與太平軍的第一次交手,也算是第一個勝仗,終於顯出了關卓凡募勇的高明之處——雖然是新兵居多,但大多數人與長毛有血仇,在軍官和教官的約束之下,戰意頗為堅強,與普通的官軍完全不同。現在他們居然親手打退了長毛,而自己只有二十幾個傷亡,城上城下不免一片歡呼,更有激動到無法自制,喜極而泣的。
譚紹光和郜永寬知道遇上硬手了——這樣強悍的火力,平生僅見,就算湘軍也是從來沒有過的。於是收起了輕敵之心,決定打炮。
李秀成的部隊,因為身處東南,得地利之便,火器裝備並不差——不但不差,甚至還要強於平常的官軍。他們的火器,有自造的,有繳獲自官軍的,更有向洋人交易得來的,所以除了鳥槍抬槍,鐵炮銅炮之外,洋槍洋炮的數量也不算少,但亦有一個致命的短處,就是缺乏彈藥,尤其是洋炮的開花炮彈,極其珍貴,輕易絕不動用。
既然決定打炮,陣勢與剛才就大為不同了。剛才太平軍一字排開的幾十門炮,大多不曾發射,是拿來擺陣嚇唬人的,以增威勢,這是太平軍慣用的一套。現在令旗一揮,眾炮齊發,驚天動地的聲勢,奪人心魄。軒軍的士兵,哪裡見過這個場面?都有心膽俱裂的感覺。不過好在官軍也有炮,於是在城上發炮還擊,開始了一場炮戰。
這場炮戰,雙方各有所長——太平軍勝在炮多,而官軍勝在有兩門新式的洋炮,且彈藥充足。太平軍的陣地被打得煙塵瀰漫,松江城上也是磚木紛飛,就這樣一直打到下午,炮聲才稀落下來,清點戰果,應該是太平軍勝了。西城的城牆,被打得遍體鱗傷,雖然不曾倒塌,但城上的女牆損毀得很嚴重,城門也被打出了裂痕。城牆上原有的五門大炮,能用的只剩下一門鑄鐵炮和一門洋炮——損毀的三門之中,有一門主力鐵炮,是可以發射十二磅鐵彈的,但有一炮因為火藥填得太多太實,結果炸了膛,不僅把炮手和周圍的兵炸死了十幾個,而且把城牆上面也炸去了一塊。
人員上的損失也不少。長壕內的軒軍步勇,傷亡了四十幾個,而城上和城內的兵勇,單是戰死的就有兩百多,城牆背後一帶的民居,也大都被摧毀,最遠的一發鐵彈,居然落到了城中的文廟裡,穿過殿頂,將百代先師的塑像打得粉碎。
官軍畢竟還是缺乏了經驗,炮戰之時,沒能夠把自己的兵力妥善隱蔽,反而有些士兵,驚惶之下,四處亂跑,結果受創尤重。
至於太平軍一方,雖然地形開闊,可以分散躲避,可是沒有城牆作為依託,要直面炮火,特別是對面的兩門野炮,打得很准,因此損失其實要超過官軍,但有兩萬多的兵力作為本錢,相形之下,官軍吃的虧就更大了。
譚紹光和郜永寬,對這個成果都很滿意,一聲令下,盾車出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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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卓凡在縣衙之中,坐立不安,又不能讓別的人看出自己心中的焦慮,所以面上還要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等著各路的戰報。
太平軍的第一撥衝鋒被打退,是一個好消息,證實了洋槍的威力,也證實了軒軍的訓練成果。但松江方向隱隱不絕的炮聲,又讓他再度擔心起來,不知道松江的城防,在這樣密集的炮轟之中,能夠堅持多久。
縮在城裡挨打,總是被動,按他原來的想法,是該尋機打出去的。可是在兩路一共三萬多太平軍的壓力下,又怎麼打得出去?譚紹光的下一步,真的會按照自己的戰略意圖來行事么?
到現在為止,西線丁先達的青浦方向,南線華爾的周浦方向,都還沒有報告太平軍的蹤跡。北線的南翔,也沒有戰鬥的急報,可見劉肇鈞佔領了嘉定之後,也還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應當是在等譚紹光的指令。而譚紹光的大軍,仍然集中在松江西面,似乎有不攻下松江不罷休的意思。
丁世傑能不能頂得住?炮戰結束後收到的電報,似乎印證了他的擔心,算起來,軒軍的傷亡,已經超過了三百人,而這僅僅是開戰的第二天,戰事的殘酷,遠遠超過了他的預計。
「啟翁,老金,有兩件事,要立刻辦一辦。」關卓凡對「坐衙」的楊坊和金雨林說道,「第一件事,軒軍營中的長夫,是預備兵,現在不頂上去不行了。老金,我給你兩天時間,要再募一千長夫,分別在上海和七寶待命。」
「成,我立刻辦。」金雨林想了想,說道,「明天五百,後天五百,應該可以做到。」
「第二件事,啟翁,麻煩你去跟吳道台一起,到租界的會防局去一趟。現在長毛的主力猛攻松江,全靠軒軍在抵擋,打得很苦。人員上的傷亡,我不用他們管,但是軍械和彈藥的補充,要請他們幫忙——把話說清楚,不能都是我們買,應該一家出一半,打完了再一併算錢!」
如果是在平日,以洋人的精明,這個想法是做不到的,但是戰火一起,切身相關,就一切都有可能。楊坊掂量了一下,覺得可行,點頭答應下來,上轎直奔道署,找到吳煦,把關卓凡的要求說了一遍。
「啟堂,這行么?」吳煦有些猶豫,「洋人未見得肯吃這個虧。」
「怎麼是吃虧?」楊坊不同意吳煦的說法,「會防會防,說的就是要一起防,現在我們出人,他們出槍,應該的嘛!何況就算談不下來,最多拿銀子跟他們買就是了,總不能說不給軒軍補充。」
說的也是。吳煦點一點頭,說:「那走,去跟他們談。」
「好,自然是道台主談,我來敲邊鼓,不過……總要先有一個宗旨。」楊坊的意思,是所提的要求,把握一個什麼樣的分寸。
「那也無非是『漫天開價』而已。」吳煦慢吞吞地說。
這兩個都是與洋人打慣了交道的人,老奸巨猾。吳煦這句話一說,彼此會意,於是都上了轎子,由道署的親兵小隊護從,出了北門,來到設在彌敦道上,英國領事館旁邊的一幢小樓,是「中外會防局」的所在。
戰事一起,租界內的洋人同樣緊張,英美法三國的領事和艦隊司令何伯,也恰恰都在這裡會議,見到吳煦和楊坊,大表歡迎,為的是要了解這一天的戰況。
「松江守住了!軒軍打得極好,不過消耗也很大,需要補充槍械彈藥。」吳煦說道,「關逸軒的意思是,這批軍械,要請會防局無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