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二十四章 李恆嵩的綠營

位於上海北面的南翔鎮,在鎮北的修全街上,大清早便是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這裡是早點鋪子集中的所在,各家各戶,都在店前支起一個攤子,擺些簡陋的桌椅板凳,生意卻都不錯。來這裡吃早點的,除了本地人之外,還有不少身穿號衣的大頭兵,都是駐紮在鎮外的江南提督本標右營的綠營兵。

生意最好的一家鋪子,叫做「日華軒」,鋪子門口挑出去好大一個招牌,寫著「南翔大饅頭」幾個字。說是大饅頭,其實卻是大肉包子,因為味道鮮美,面好肉多,因此在這些鋪子裡頭,拔了頭一份。

鋪子門口,坐著一位穿著五品服色的軍官,把碗里的麵湯一口喝乾了,打了個飽嗝,笑道:「黃老闆,謝謝啦。」也不付賬,帶了兩個馬弁,起身就要走。

老闆叫做黃明賢,此刻不但不敢爭執,反而躬了腰,小心地陪著笑說:「該當的,該當的,張營總您慢走。」

這個姓張的,叫做張發貴,是李恆嵩手下的一個營官,管著五百多號人。這幫丘八,不付賬是常事,鎮上的百姓商家,又有誰敢說話?一個不對,連鋪子都能給砸了。

倒是旁邊一個穿著藍布袍子,虎背熊腰的青年,正背著身,在門口的蒸籠上取包子,聽了這話,一邊端了一屜熱騰騰的包子向屋裡走,一邊冷笑著說:「人家老闆也是小本生意,你們天天這麼白吃白喝,誰能架得住?」

「喲?」有人敢打抱不平,這倒是新鮮事。張發貴停住腳步,轉身向那兩個馬弁一努嘴,兩個兵便衝過來,要揪那個藍袍青年,卻被他一手拿著籠屜,一手掄起來,啪的一掌,扇在一個兵的臉上:「瞎了眼了?」

「姜德?」張發貴撮著牙花子走過來,往前面一站,痞里痞氣地說:「你不也在這兒吃飯呢么?我礙著你什麼事了,出頭架梁子,管得倒寬。」

叫做姜德的這個青年,也是李恆嵩手下的另一個營官,勇悍善戰,卻一向看不慣綠營之中那種腐敗的習氣。不過他跟張發貴,同為營官,品秩也一樣,都是五品的守備銜,因此確實管不到張發貴的頭上。

「我吃飯,我給錢。」姜德無所謂地說,「不像有的人,幾十文錢的事,也要佔老百姓的便宜。」

「對,咱比不上你,誰讓你有錢來著?」張發貴笑嘻嘻地說,「我又沒有哪個院子里的婊子,能給我倒貼。」

姜德正跟鎮上桃紅院里的一個姑娘相好,此刻聽張發貴這樣說,勃然大怒,一揮手,把一屜包子都砸在了張發貴的身上,撲上去就打。他的武藝好,但張發貴那邊是三個人,一時打了個平手,糾纏成一團。

神仙打架,別的人怎敢相勸?都避在一旁看熱鬧。卻聽屋裡有人一拍桌子,不耐煩地罵道:「都他么什麼時候了,你們兩個王八蛋,給老子消停點行不行?」

「李大人!」張發貴聽出是李恆嵩的聲音,嚇了一跳,自然停了手,悻悻地向姜德看了一眼,心說你明知李參將在裡面,卻還挖個坑讓我跳。

李恆嵩由姜德陪著來吃早點,被這一出弄得沒了興緻,見兩個人進了屋,沒好氣地一人罵上幾句,揮揮手,讓張發貴先回去了。

「你也是的,他從來都這樣,沒來由的鬧著一出做什麼?」

姜德被李恆嵩說的漲紅了臉,委屈地回道:「他就平時欺負人厲害,見了長毛,跑得比誰都快。」

李恆嵩嘆了一口,知道姜德說的也是實情,不過他的三千人,大抵都是如此,誰也好不到哪裡去,只有姜德這一營,還算能打一打。眼看戰事將起,如何是好?

正在心煩意亂,忽然聽得馬蹄聲響,不一會,來到了門外,一名親兵滾下鞍子,進來稟報道:「大人,上海縣令關卓凡來拜訪大人,已經到了大營。」

※※※

李恆嵩的大營,設在鎮北五里,等他趕到的時候,關卓凡已經靜靜地等了一會。

「逸軒,抱歉之至!」李恆嵩連忙把關卓凡讓進自己的中軍。他在這裡有營房,不用住帳篷,舒服得很。

「李大人說哪裡話,是我突然造訪,冒昧了。」關卓凡客氣著,隨他進屋坐定。剛才等候的時候,他已經留了心,大略觀察過李恆嵩的兵,結果自然是在心裡大搖其頭。「我這一趟,是來聽李大人的吩咐,看看這一次上海的防禦,該怎麼樣布置。」

李恆嵩聽了這話,看了關卓凡一眼,笑了起來:「逸軒,明人不說暗話,你這一句,怕是言不由衷吧?」

關卓凡亦微微一笑,問道:「何以見得我是言不由衷呢?」

「我不大會繞彎子,就直說吧。上一回長毛攻上海,我接連敗了兩陣,打得很不成樣子。如果不是上海缺兵,恐怕早就被撤職拿辦了。」李恆嵩苦笑道,「我是戴罪之身,現在上海地方上的那些人,都拿我瞧不起,這我也知道。我雖然是三品的參將,但你的身份,我心裡有數,說句實話,即使『大人』的稱呼,也請你不必再提,省得將來大家尷尬,若是你看得起,則叫我一聲『靄堂』足矣。」

這一番話推心置腹,說得極是坦誠,關卓凡對自己那點彎彎腸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於是語氣也變得很誠懇。

「是,靄堂兄。在我想來,這次的上海一戰,長毛人多,官軍人少,總要靠咱們兩個同心協力,才可以有所作為。」

「我又何嘗不知?這一戰若是打贏了,不說立功,起碼可以將我上一仗的過失抵消;若是打輸了,則萬事休提,我大約也只有死路一條!只不過……」李恆嵩搖了搖頭,「我帳下的這些兵,想必你也看見了,疲弱已久。若不是你替我請了兩萬銀子的軍餉,恐怕連現在的士氣都沒有,裝備又差,到時候能打成什麼樣子,真心說不好。」

「靄堂兄絕不是尋常人物,」關卓凡要捧一捧李恆嵩了,「三品參將,獨當一面,那一定不是幸致,非有過人的本事不可。現在這樣的局面,大約是受了糧餉之累?」

這句話說到李恆嵩心裡去了,長嘆一聲,說道:「一文錢難死英雄!逸軒,不瞞你說,當年本省的學政張芾,亦曾誇我『殆非尋常行伍中人,他日必為國士』——」

李恆嵩是長洲人,在陽澄湖邊長大,家裡世代為裁縫。普通人家的孩子有這一門手藝,便是最好的生存之道。然而,李恆嵩卻打死不肯繼承父業,當面對父親說「男子漢當以長槍大戟建立功名,怎能操刀尺針線!」,把父親羞得臉紅耳赤。

後來,李恆嵩奮力讀書,考取了監生。當年青浦劉麗川率領「小刀會」作亂,江蘇巡撫許乃釗率川勇前往鎮壓,血氣方剛的李恆嵩不知哪裡得到了消息,連忙離開家鄉,跑到了許乃釗的隊伍里。也許是從小受陽澄湖風浪的磨礪,養成了膽大、勇敢、不怕死的性格,他動作靈活敏捷,驍勇善戰,破城之時,首登青浦城門,事後,被賞以六品軍功。由此開始,在軍旅之中大小數十戰,漸漸積功升至三品參將。

「現在不靈了,打大仗,光靠意氣不行,光憑一百幾十個鐵杆弟兄也不行。」李恆嵩苦笑道,「說來慚愧,我這三千多人,欠餉日久,早就散了。我自己的心氣兒也沒了,混日子罷了,訓練也荒疏得很。」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怪不到靄堂兄身上,只不過……」關卓凡沉吟了一下,接著說:「恕我直言,什麼地方都是有好有壞,總不能說,三千人裡頭連幾百個能打的都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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