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輸了洋槍隊的兵費,擬由禮部優敘嘉獎的士紳,聖旨是點名吳煦來開列名單,而吳煦則交給楊坊來辦,畢竟洋槍隊的這一案,是由楊坊經手的。楊坊開好了名單,收在懷裡,坐了自己的官轎,來找關卓凡。
關卓凡鎖拿何桂清之後,上海官場上對他的觀感倏然一變。原來也知道他這個七品知縣,與眾不同,但大都為他的謙遜有禮所折服,因此場面上的事,還是照著規矩來。現在不一樣了,見過了御前侍衛的真顏色,而且誰也不知道他的那個大皮箱里,還裝著什麼東西,不要一不小心得罪了他,結果哪一天他又翻出一道密旨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既然多了這一層考慮,再有什麼事是要跟他商量的,就不敢派人去請他過來了,而是寧肯自己多走幾步,屈駕到他的縣衙去辦,算是求一個心安。這樣的風氣,就連與關卓凡走得很近的楊坊,亦未能免俗。
楊坊一到,外班的書辦通報進去,關卓凡便急急地迎了出來。上官到衙這種事,若是傳的人多了,其實不好聽——倒像是自己多霸道似的。勸了幾回,全無效用,他自己也頭疼的很。不過也有一樁好處,就是省去了奔波的時間,可以專註在軍務上。
「啟翁,這怎麼敢當!」關卓凡將楊坊迎入內室,抱怨似的說道,「有什麼事,差人吩咐一聲,我過去就是了。」
「沒有什麼,逸軒你的軍務忙。」楊坊笑著,把那張單子取了出來,「這是我替吳道台擬的單子,回頭要呈報禮部,你看看,有沒有缺什麼人。」
籌款是他一手經辦,缺不缺人,怎麼跑到這裡來問?關卓凡明白,楊坊的意思是在問自己,有沒有什麼人要關照的,把名字列上去,便可以同樣獲得一份嘉賞。
「啟翁,承情之至。」關卓凡拱了拱手,沒有接那張單子,「全由啟翁做主好了,自然不會錯的。」
「好,好,你亦不妨過一過目。」楊坊的笑容,似乎有些難言的曖昧在裡頭。
關卓凡接過單子,見一共兩張紙,列了三四十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面,是捐輸的數額和一句話的履歷,而高居榜首的那一位,意外得很,自己居然認得。
胡光墉,二萬兩,浙江候補道。
「浙江的官兒,替江蘇捐了這麼多錢,」關卓凡自言自語道,「這位雪岩兄,還真是古道熱腸。」
「逸軒,你認得他?」楊坊驚奇地問。
「哦哦,其實不相識,」關卓凡這才醒悟,自己似乎不該顯得與這位後世大紅大紫的「紅頂商人」如此熟識,掩飾地笑了笑,說道:「只是聽說過他的一點名聲。」
「難怪,」楊坊點點頭說道,「他的基業雖然是在杭州,不過也經常到上海來。」
「是跟洋人做生意么?」關卓凡盡量顯出隨意問問的樣子。
「是,他的生意很廣,跟洋人之間,絲茶軍火,什麼都做,他的阜康錢莊,在上海也有分號。」
「哦,我聽說這個人,饒有富名,現在看來真是不假,一捐就是兩萬銀子,手面兒果然闊綽得很。」
「呵呵,『北有王錫袞,南有胡雪岩』么!」楊坊笑道,「逸軒,不瞞你說,我跟他,算是朋友,現在也還有生意上的來往。他托我帶一句話,想看看你什麼時候得便,請你吃一頓飯。」
「我說啟翁怎麼一定讓我看這張單子!」關卓凡開了一句玩笑,考慮了一下,語氣轉為鄭重:「啟翁,有一句話,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這當然是一句客氣話,楊坊總不成說「不當問」?但是這句話亦有含義,意思是下面的問題,一定是句很要緊的話。楊坊點點頭,說道:「逸軒,你儘管問。」
「照道理說,他替洋槍隊捐了這麼多錢,我理當謝謝他,就算吃飯,也該是我請。」關卓凡沉吟著說,「不過我聽到過一個說法,他的發跡,全靠殉難的浙江巡撫王有齡的提攜,而王有齡的恩主,又是何桂清,這裡面,不知有沒有什麼關礙。如果他是有什麼要請託的事情,請啟翁告訴我,我也好有個準備。」
「那倒沒有。」楊坊搖搖頭,「他是王有齡的謀主,王有齡又是何桂清的謀主,這不假。但是雪岩對何桂清,一直頗有微詞,絕不會有什麼瓜葛,而且他為人很四海,做事也漂亮,跟你初次見面,絕不至於有什麼唐突的請求。依我看來,現在杭州陷落,雪岩是客居上海的身份,想結識一下你這位父母官,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這樣,那日子就請他來定好了,我聽啟翁的招呼。」關卓凡說著,把那份名單遞給楊坊。
「逸軒,我請你看這份名單,倒不是為了他。」楊坊好整以暇地說,「你也還沒有看完。」
「是,是。」關卓凡有些不好意思。別人捐錢,自己沒有把名單完整看過,多少有些失禮。因此拿起第二頁,仔細看了一遍,等看到最後單獨列開的一個名字,愣住了。
扈晴晴,二千五百兩。
他茫然抬頭,看著楊坊的笑臉,一時辨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
※※※
胡雪岩的宴請,定在了兩日之後。他在上海的家,是安在租界里的喬治街上,替他主持這個家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羅四太太。而因為羅四太太的娘家住在螺螄門外,因此以訛傳訛,大家都叫她螺螄太太。
官轎從鎮武台旁的北門出了城,關卓凡心想,上任月余,這倒是第一次踏上租界的領地。從轎中向外看去,與縣城內已是兩個世界,馬路寬闊,房屋齊整,環境亦是潔凈異常,就連路邊行走的人們,不論華洋,也都是井然有序,與老城廂內摩肩接踵、擁擠不堪的人群相比,確實有天壤之別。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點隱隱作痛,痛在哪裡,自己也說不大清楚。總之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地,這塊地方雖然仍算是上海縣的地面,但他這個上海知縣,卻無力管轄,這讓他有一種很不自在的感覺,恨不能就掉頭回城。
總有一天,他心想。
這樣的不適,直到進了胡雪岩的府邸,才慢慢消失。
胡雪岩是候在門口的,等關卓凡下了轎,兩人相互抱拳一揖,算是見過了禮。
「逸軒,一向久仰你的大名,這一次大駕光臨,我這個家,真的是蓬蓽生輝了。」
胡雪岩人生得很儒雅,亦很精神,說的官話帶著杭州口音,娓娓道來的語氣,讓人聽著很舒服,也很親切。
「雪岩兄,我算是僭越了。」關卓凡笑道。胡雪岩雖是商人,但捐了候補道,是四品官的身份。「不過府上若是還算『蓬蓽』,那天下就沒有豪宅了。」
兩人哈哈一笑,並肩向內走去。胡雪岩的這處大宅,氣派之豪華,不遜侯門,在喬治街上的一溜建築中,極是醒目,相比之下,楊坊在城廂中的洋房,就頗有不如了。
等到邁步進了客廳,卻赫然見到一位少婦模樣的女子,正在廳中含笑而立。關卓凡見到有內眷,吃了一驚,連忙道:「啊呀,對不住,對不住。」猶豫著停下了腳步。
「無妨的,這是內子,她做事是按洋派的規矩。」
關卓凡心想,這必是那位「螺螄太太」了。前有一個楊坊,後有一個胡雪岩,做派果然都西化得很,看來上海開埠以來,西風東漸,潛移默化的力量真是不小。
「關老爺好。」螺獅太太微笑著行了一個蹲禮。
「羅太太好。」關卓凡知道,胡雪岩的這位太太極能幹,里里外外都拿得起來,是胡雪岩最好的幫手。
胡雪岩的元配程氏,是在杭州,稱作「胡太太」;而這一位螺獅太太,是在上海,算是「兩頭大」,但稱呼上不能喊胡太太,而要稱為「羅太太」。第一次見面的人,多有喊錯的,但關卓凡開口的稱呼,準確無誤,這讓一旁的胡雪岩頗感驚奇。
螺獅太太見過客,便行使主婦的職責,讓人送上水果點心,奉煙奉茶,笑著說聲慢用,便出去忙了。關卓凡坐在沙發上,笑著說道:「雪岩兄,嫂夫人做事洋派,今天晚上,咱們是不是要吃番菜啊?」
「哎,番菜是小道,怎麼能拿來款客?」胡雪岩搖搖頭,略帶神秘地說道,「逸軒,今天我請你吃最好的杭幫菜。」
「哦?」關卓凡的心中一動。
「為了你來,我特地請了一位名動上海的杭州大廚,讓你嘗嘗她的手藝。」胡雪岩微帶得意地說道,「身嬌肉貴美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