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小姐,養在深閨,即使是夫婿,未過門之前,也不能得見一面,怎麼可以隨便叫出來給客人看?
念頭還沒轉完,樓梯上已經噔噔噔地跑下來一位妙齡少女,十八九歲模樣,鵝蛋臉龐上仿似敷著一層薄薄的紅暈,櫻桃般的小嘴俏皮地翹起,烏溜溜的雙眼流波轉盼,靈活之極。看她的打扮,穿一身綠色的西式裙裝,倒像是電影中的洋場上,哪一位公使的女兒。關卓凡心想,也只有楊坊,才養得出這麼一個洋派的女兒。
「關老爺好。」姑娘毫不羞澀,大大方方地給關卓凡福了一福。她沒有伸出手來行握手禮,倒讓關卓凡有點小小的失望,看她那雙白嫩的小手,如果能握上一握,一定很有趣。
「她叫楊鶯,」楊坊笑吟吟給關卓凡介紹過,轉頭對女兒說:「鶯兒,關老爺可是才大如海,聽說他的洋話,說得極好,大約比你還要強得多。」
「是嗎?」楊鶯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等關老爺有空,我要多請教!」
關卓凡臉上有點熱,心想,難道說是楊坊見自己孤身到任,形隻影單,特地叫女兒來陪伴自己,以解房中寂寞?又或者見自己少年新貴,異日必定前程似錦,不可限量,故此讓女兒跟自己見上一見,埋下伏筆,將來要收自己做個女婿?
他還在胡思亂想,楊坊卻已經開口談正事:「逸軒,公事上可還順手?」
關卓凡見楊鶯並不離開,只是遠遠地坐在了一旁,心想她大約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於是不去管她,拋開雜念,先回答楊坊的話:「公事上有老金幫著,一切都還好。我今天來,除了拜見啟翁,還有一件事,是要請啟翁指教的。」
「是洋槍隊的事么?」楊坊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笑著問。
「是。用生不如用熟,我還是想讓華爾來管帶。租界那邊,我已經請了一位美國的副領事,金能亨,替我去做個說客。咱們這一邊,我也想請啟翁的一句話。」
「本該效勞,只是——」楊坊猶豫了一下,「逸軒,不瞞你說,華爾回到上海以後,跟我倒還有來往。只是戰陣上的事情,我懂得不多,去年弄了一回,結果還落下了埋怨。這一次,我有些含糊,怕好心辦了壞事。」
「啟翁,何必過謙?你老的膽略見識,不要說上海的官紳,就連洋人,只怕也是要佩服的。」關卓凡聽說他跟華爾還有來往,更加要拿一頂足尺加三的帽子戴給他了,「單論你老那一年義救吳觀察的事,誰能比得上?」
吳觀察,指的是原任上海道台的吳建彰。楊坊救過吳建彰一命的事,關卓凡是從利賓那裡聽來的。
那還是咸豐三年的事情。吳建彰在任道台的時候,治下出了一個大名鼎鼎的幫會——小刀會。小刀會的首領叫做劉麗川,是吳建彰的同鄉,彼此的交情還不錯,因此不管別人怎麼說,吳建彰就是不相信小刀會要造反。等到小刀會跟長毛勾結好了,忽然起事,轉瞬之間就佔據了全城,知縣袁有德被害,守備李華自盡。劉麗川倒沒有殺吳建彰,而是把他囚在一家米行的地窖之中,等於拿他做了一個肉票。
楊坊這時候還是個候補同知的身份,不過他是寧波四明公所的董事,算是寧波人的一個頭。寧波人在上海的勢力很大,楊坊查到了吳建彰被關押的地點,糾集了二十幾個亡命之徒,居然出其不意把他給搶了出來,送到租界里的一家錢莊內躲藏。等到小刀會事敗,楊坊以這一樁功勞,被賞了候補知府的銜頭。
這件事,是楊坊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此刻關卓凡說了出來,正好搔到癢處。他心中高興,面上卻不以為意似的擺擺手,說:「都是陳年舊事,不值一提。逸軒,你要找華爾回來帶洋槍隊,有什麼詳盡的打算沒有?」
「除了華爾,他的兩個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齊文,也要找回來,另外的洋兵,由他們去聘,不過也不必太多,有一兩百號人就可以。我打算另募一營新勇,交給他們去訓練管帶,因此雖然叫做洋槍隊,其實裡面還是咱們中國的兵多。」
「著啊!」楊坊在茶几上輕輕一拍,讚許地說,「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去年洋槍隊打得不好,也是因為臨時組成的烏合之眾,散漫得很,五百個洋人裡面,怕是倒有兩三百個地痞無賴,怎麼也不像一支軍隊。若是照你現在的打算,我看能行——華爾這個人,在練兵上很有心得,我聽他說過,他在美洲的墨西哥國,和歐洲的克里米亞,都帶領傭兵打過仗。」
這就對上茬了。楊坊答應,等金能亨見過華爾之後,他就把華爾找來好好說一說這件事情。
「逸軒,我直說吧,這件事情,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說得動華爾。」楊坊先打了包票,再把自己的一個擔憂說了出來,「不過華爾對吳道台那邊,抱憾頗深,不見得肯聽他的節制。」
「這一層,我亦有想過。」關卓凡心說,這好極了,我原也沒打算交給吳煦來管,「如果華爾肯來,我打算上摺子,替他請一個四品的功名,這樣他跟吳道台品級相等,也就無所謂誰聽誰的。」
「好,好,這一下,再無滯礙了。」楊坊深感滿意,「洋槍隊這筆軍費,由地方上來籌集,歸我出面來牽頭,擔保不會耽誤了你的事。」
「多謝啟翁!」關卓凡拱手相謝,「不過有一句話,還要請啟翁跟華爾說清楚。」
「好,什麼話?」
「雖說軍費是地方上來出,但說到底,也算是報效給朝廷的錢,所以洋槍隊還是得聽朝廷的招呼,如果說誰的話都不聽,那可不成。」
這話是說在道理上的。畢竟是一支軍隊,如果還是跟去年那樣,自行其是,想怎麼打就怎麼打,那就不是關卓凡的本意了。何況去年是官軍已經潰敗,不得不依靠洋槍隊來救場,與現在的情形,大不相同。
「嗯,理當如此。」楊坊點了點頭,問道:「逸軒,那麼這一支兵,你的意思是……」
意思當然是歸我來指揮!不過自己只是一個七品知縣,這話不便直說,於是先耍一個花槍,恭恭敬敬地說:「我想奏報朝廷,這一支兵,歸啟翁來統帶。」
楊坊瞪起眼睛,看了他半晌,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逸軒,真有你的。」他一邊笑著搖頭,一邊感慨道,「早聽說過『城南關三』是個好角色,果然名不虛傳!有你在,上海大約是無憂了——你今天別走了,就在我這兒吃晚飯。」
關卓凡笑了笑,知道自己那點小心思,畢竟還是逃不過這隻老狐狸的法眼,只是正在說著軍務,怎麼忽然扯到吃飯的事上去了?看了看窗外,時候還早得很,不過楊坊既然開了口,自己當然不能卻了這個面子。
「那就叨擾啟翁了,」關卓凡笑著說,「府上的廚師,一定是頂尖的,我正好一飽口福。」
「手藝是還不錯,不過今天用不上他——我要請你吃最好的本幫菜。」說完,把沙發旁的一根繩子扯了一下,叮咚一聲,便有一個管家走了進來。關卓凡心說,這個楊坊,果然全是西式做派,連叫個下人,也學了洋人搖鈴的派頭。
「老張,我要留關老爺在家裡吃飯。你拿我的片子,去請人來。」
一直坐在一旁專心聽著的楊鶯,此刻跳了起來,笑道:「爹,是不是要請扈姐姐?我去我去!」
關卓凡差點把這姑娘給忘了,此刻聽了她銀鈴一樣的笑聲,心中一動,想道:她果然對我有意,就連請個陪客,也搶著去。只是楊坊請自己吃飯,何以要去找那個什麼扈姐姐來作陪,煞是難解,莫非是哪個窯子里的紅牌姑娘?沒有這個道理啊。何況還讓人持了名刺,帶了楊鶯一起去——總不能說,派自己女兒去窯子里接人吧?愈發猜不透,只覺得楊坊行事,真是莫測高深。
「你去就去吧,坐我的車,把轎子也帶上。」楊坊笑看他這個寶貝女兒,「只是一條,不許貪玩!快去快回,關老爺還等著吃飯呢。」
「曉得啦!」楊鶯看了關卓凡一眼,笑著說道,「關老爺,你請稍候。」
等到楊鶯象燕子一樣輕快地跑出客廳,關卓凡才回過神來,向楊坊道:「啟翁太客氣了,還請了哪一位貴客來做陪?」
「倒不是客,是替咱們做好東西吃的廚娘。」楊坊笑呵呵地說。
「廚娘?」關卓凡更加摸不著頭腦了,一個廚師,哪裡來這麼大排場,還要用車轎去接?
「不錯,」楊坊點點頭,得意地說,「身嬌肉貴美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