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在三里屯的步軍衙門監獄規模不小,分了五大一小,一共六個圍起來的院子。其中一個關押女犯,另有一個則關押犯了法的普通旗人。而小的那個,則是為那些有點身份,卻又夠不上去宗人府的旗人囚犯所準備的,多少算是一種優待。而如果別的監倉里有犯人肯花大錢,也有可以搬進小院子的機會。
卓仁卻不在這兩者裡頭——他在身份上幾乎就是一個破落戶,同時也沒有什麼錢。他的媳婦每月初一十五能來看一次,留下一點吃食,再向獄卒塞上一點碎銀子,以求得對卓仁的善待。這一點錢,原本起不了什麼大用,但獄卒因為曾得了管獄的主事郝亭奇的吩咐,「不要打」,所以倒也不曾虐待卓仁。
這句話,原本是關卓凡交待的,郝亭奇肯聽,自然是看在銀子的份上。而等到關卓凡升任衙門的左翼總兵,變成他的頂頭上司,郝亭奇便著了忙,這些天為了卓仁的事,日日揪心,連飯都吃不安生。
這真是一塊燙手山芋!有心對卓仁好一點,可是明知道他是關總兵的仇人,一個不小心,關總兵沒準要把氣撒到自己頭上來;若是說對他狠一點,人家到底又是親兄弟,沒準哪一天和好了,翻出舊賬來,自己不免要吃不了兜著走。好壞之間,里外都不是人。
到了昨天,衙門的校尉送了文書下來,說關總兵今天要來查獄,郝亭奇更是心下著忙。他實在拿不準關卓凡究竟是怎樣一個意思——雖然關卓凡交待自己,說「不要打他」,但也說過「不要放他」!想來想去,咬咬牙,還是把卓仁從號子里提出來,安排進小院子里單獨的一間監房,又給他換了一身乾淨衣服。
等這位新任的左翼總兵一到,郝亭奇帶著一幫人,規規矩矩請過了安,立在一旁,聽關卓凡吩咐。
「老郝,我來看看他。」關卓凡沒有廢話,單刀直入。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自明。於是由郝亭奇帶路,進了小院子,兩名早已得過吩咐的獄卒將監房的門哐啷一聲打開,便躬身退在一旁。
那個痞里痞氣,飛揚跋扈的卓仁不見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變作了一個憔悴而馴順的可憐人,被開門的聲音驚得一跳,接著就看見了門外一身公服的關卓凡,珊瑚頂戴,獅子綉補,正在負手而立,凝視著自己。
卓仁茫然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然而嘴唇翕動幾下,到底還是沒說出來,畏畏縮縮地挪到屋子當中,跪了下去。
在這樣一個情形下親兄弟相見,在場的人,甚覺尷尬,都把眼光轉到別處去,不敢看。只有郝亭奇,不住地用眼角偷覷關卓凡的臉色。
此情此景,關卓凡亦不能沒有感觸,在心裡問自己:我對卓仁,是不是狠了一點?然而他很快便搖了搖頭,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就算狠一點,今天這個樣子,對大家都好!
郝亭奇見他搖頭,心裡吃了一驚,還沒想過來,關卓凡已經淡淡地說:「他住的這地方,倒真不錯。」
郝亭奇心說壞了,馬屁拍在了馬腳上,一著急,話就有點說不成句:「是昨天……昨天……」
「老郝,」關卓凡打斷了他的話,「我想具保,保這個關卓仁出去,成不成啊?」
「成!成!」郝亭奇如蒙大赦,連說了四五個「成」,陪著笑道:「大人現在就帶人么?那公文手續,回頭我親自送到衙門去。」
「那就偏勞你了,」關卓凡很客氣地笑著,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道:「別的地方,大約都是好的,我就不必看了。」
意思是說,所謂「查獄」,也不必查了,花花轎子人抬人,大家心中有數。
卓仁由兩名獄卒攙扶著,出了步軍衙門的監牢,見到外面的白日青天,猶自仿如身在夢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出來了。外面的路旁,圖林領著七八名親兵,正在帶馬等候。而不遠的地方,還停著一輛烏篷大車,關卓凡腳步不停,向大車走去。
圖林則努努嘴,便有兩名親兵從獄卒手裡接過卓仁,跟著關卓凡走了過去,到了大車跟前,將帘子一打,卓仁便看見自己的媳婦從車上下來,歡喜得淚流滿面。
這一下,終於相信自己真的是自由了,嚎啕一聲,跟媳婦抱在一起,放聲大哭。關卓凡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直到兩人哭聲漸弱,怯怯地轉過頭來看自己,才取出一張銀票,遞在卓仁的手裡。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關卓凡後退一步,向二人略略一哈腰,「二哥,二嫂,從此以後,大家各自珍重。」
※※※
就在關卓凡前往步軍衙門監獄,釋放二哥卓仁之時,養心殿中,兩位太后卻正在召見軍機,談論現下的局勢。
八月的時候,安慶一破,頗有人以為天下從此可定矣,然而杭州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便震動了朝野。這些天來,兩宮為了這件事,憂心如焚,已經跟軍機上商量了好幾次,要拿出對策來。
對策分成兩部分,一是要表彰殉節的「忠烈」,二是要設法挽回局面。
浙江巡撫王有齡,平日官聲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對他多無好感,參他已不止一次,但這回見危授命,殉了節,立刻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別是朱學勤、許庚身這些在政變中新立了功勞、握有實權的浙江人,格外幫他的忙,從中斡旋,恤典甚厚。
而杭州將軍瑞昌,因為是旗人,他的「壯烈」算是替旗人掙了面子,故而恤典更為優厚,追贈太子太保,謚「忠壯」,入祀京師賢良祠。據說瑞昌的一個小妾,在城破的時候,帶了兩個數歲的兒子,雜在難民叢中,走得不知去向,慈禧太后還特地吩咐恭王,設法把瑞昌的那兩個名叫緒成、緒恩的小兒子找回來,好承襲他一等輕車都尉的世職。
然而表彰容易,只要給錢給名分就好,想設法挽回局面,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畢竟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兩座孤城。只得一方面督促湘軍加緊從西往東打,一方面傳令給身在江西的左宗棠,希望他的楚軍,能夠往浙江方向有所作為。
而且在這些事情之外,還有一個絕大的憂慮——現在江蘇浙江兩省,既然都已淪於長毛之手,上海便如一島孤懸,有風雨飄搖之感。
能救上海的,只有一個曾國藩,可是按他的說法,湘軍的老營,還正在從安徽往江蘇打,無兵將可調。固然他已經派了他的門生,原來的福建邵延道、現在的三品按察使李鴻章,在安慶別練新軍,準備馳援上海,可是緩不濟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上路。
到了這樣的局面,兩宮太后雖然心急,卻也無計可施,只能祈望李秀成不要這麼快就打上海的主意。這就變成瞭望天打卦,哪裡做得了准?
君臣幾個,說來說去,也沒說出什麼頭緒來,恭王倒想起了一件事來。
「太后,說起來,倒有這麼一件事,」恭王微蹙著眉頭說,「前兩日,關卓凡上了一個稟帖,說想從武職,轉成文官。」
慈禧吃了一驚——從武轉文,不是說沒有這樣的例子。可是關卓凡才升了二品總兵沒多久,怎麼就想轉成文官了?早聽說他見天的往總理衙門跑,原來是起了這樣一個念頭。想一想,他會說洋話,似乎倒也有這樣的能為。
「總理事務衙門的事,六爺你也說過好幾回了,缺人。關卓凡既然想過去,那讓他在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我看也未嘗不可——畢竟洋務上的事,也是要緊的。」慈禧頓了頓,跟慈安太后交換了一個眼色,才接著說道,「這件事,我們姐妹倆沒有成見,你們擬旨吧。至於他的御前侍衛,還是照原樣兒好了。」
現在京里的局面,早已穩定下來多時,並不一定非把關卓凡留在步軍衙門。按慈禧心裡的想法,關卓凡既然有這個念頭,不要堵了他的上進之路才是,儘管讓他去一展所長。
「他……倒不是請調總理事務衙門。」恭王的語氣有些吞吐。
「哦?」慈禧太后見到恭王和身後的一班軍機大臣,臉上的神色都頗為古怪,不禁疑心大起,追問到:「怎麼啦?他想調到哪個衙門去?」
這話很難出口,恭王猶豫了一下,然而情勢所逼,不說也不行了。
「他想調到江蘇去,做上海知縣。」
※※※
(第二卷完)
番外:關於懿貴妃的樣貌
這篇番外,不是講故事,是小小地研究一下懿貴妃的樣貌。不喜歡的朋友,可以直接跳過,對以後的閱讀是毫無影響的。
首先要說明的是,讀者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作為讀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印象或者直覺,來決定懿貴妃到底長得好看不好看,而沒有義務去聽作者庸長的嘮叨,或是接受作者強迫的灌輸。
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我們再來問一問:懿貴妃這個女人,年輕是個什麼樣子呢?
說「懿貴妃」,當然指的是年輕時候的慈禧,二十多歲。不得不說,拿六十多歲的照片出來說事兒,實在是有點這個……有失公允吧。在1900年左右的攝影技術下,認為能根據照片推斷出任何一個老婦人年輕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