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命大臣擱車,已經持續了四天,這四天之中的朝政,完全癱瘓。
兩宮太后仍然沒有讓步,但心理上,也基本到了崩潰的邊緣,屢次拿起杜翰留下的那道訓斥董元醇的諭旨,想蓋了印交出去,又想到如此一來,認輸服軟,怕是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就又把諭旨扔下,繞室彷徨。
「妹妹,我看不能再這麼僵下去了。」慈安太后並不是個全無主意的人,從最初的驚嚇中緩過勁來之後,這幾天,在心中把利害好好的權衡了一番,此刻開口了,「肅順他們不讓人辦事,京里六爺那邊,又沒有消息,這麼下去,朝政就亂了。」
「姐姐,這口氣,我忍不了。」慈禧咬著細碎整潔的白牙,恨恨地說,「我就是不低這個頭,看肅六他們,敢把咱們怎麼樣!」
「話不是這麼說,」慈安太后勸道,「咱們是主子,他們是奴才,現在雖說是惡奴欺主,可是——」
可是,這個家畢竟是自己的。好比奴才不辦事,主子難道還能跟奴才較勁,說你不辦我也不辦,咱們耗著,結果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家衰敗下去?
慈禧知道,慈安太后的這句話,是說在理上,但要說就此向惡奴低頭,無論如何也覺得心有不甘,想來想去,絕望地說:「那以後他們要怎樣便怎樣,別說咱們姐倆,就是皇帝,他們也不會再放在眼裡!」
慈安太后輕聲說:「等皇帝長大了,不是有個康熙爺的例子擺著么?」
慈禧心中一動——這個老實忠厚的姐姐,倒是說了句有意思的話。從前的康熙皇帝,也是在孝庄太皇太后的調護下長大,忍了顧命大臣鰲拜多少年,終於把他給剪除了。可是現在的情形畢竟與往日不同,顧命八臣,除了景壽不大說話,其他七個,鐵板一塊,中間還有載垣和端華這兩個混賬行子,以親王的身份幫著肅順作惡,就算皇帝長大了,真的能翻過來么?
正在糾結無助的時候,忽然見安德海輕輕走進來,面帶喜色,往地上一跪:「主子,有個好信兒。」
幾天來愁雲慘淡,宮裡頭也是人心惶惶,現在居然聽說有個好信兒,兩位太后都是精神一振,慈禧便問道:「什麼好信兒?」
「關卓凡回來了。」
「哦?」慈安太后偏過頭來,看著慈禧,「是你上回說的那個佐領么?」
「是他!」慈禧彷彿在黑夜中看見一絲光明。她知道,單是關卓凡回來,還稱不上是什麼好信,安德海高興,一定是關卓凡有什麼消息讓他帶進來。
「他跟你說什麼了?」
「他先讓奴才帶一句話,說要恭請太后斟酌——『小不忍則亂大謀,退一步海闊天空』。」
「哦——」兩位太后,不約而同的說了這個字,似乎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然而心中所想的,卻大不相同。
慈安太后從話里聽見的,是「忍」,是「退」,這跟她自己的意見,相差彷彿,因此點了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而這句話在慈禧聽來,就完全不一樣了,大有深意在內。她所聽見的,是小忍了以後,就有「大謀」,退一步之後,就可以「海闊天空」,也就是說,他在外面一定已經有所籌劃,雖然還不能知道是什麼安排,但已令她心安之外,更增期待。
安德海又跪前一步,用極小的聲音說道:「他還說,欽差大臣勝保的兵,明天就可以到熱河,替兩位太后護駕。」
「啊?」兩位太后驚喜之下,霍地站起身來。慈禧忽然明白了,關卓凡不是去「帶兵拉練」,而竟是去搬勝保這一支兵了!
「恭親王已經以恭辦喪儀大臣的身份,請謁梓宮!」安德海繼續說,「關卓凡說,王爺準定月內可以到熱河!」
滿天的愁雲慘霧,忽而變作雲淡風輕!消息來得太多,太好,讓兩宮太后幾乎無法承受,多日的委屈,化作淚水奪眶而出,淚眼朦朧之中,心意相通,對視一眼,各自取出玉印,在杜翰所擬的那道諭旨之上,輕輕一矜。
※※※
兩宮太后低頭了!
內奏事處的太監,和軍機處的章京,開始大忙特忙起來,積壓了四天的各類文書,不是開玩笑的。
軍機值廬之中,顧命大臣們,紛紛額手相慶,喜不自勝。端華興高采烈地嚷嚷著:「老六,還是你這招厲害!就連西邊兒那麼扎手的一位主,到底還是讓你給馴服了。」
這句話,已經跡近大逆不道,但大家高興之餘,都沒在意,只有肅順陰沉著臉,不說話。
「雨亭,怎麼了?」載垣拍拍肅順,「我看你有心事似的。」
「我是有心事,」肅順點點頭,不疾不徐地說,「都象你們這個樣子,我看得算算咱們上菜市口的日子了。」
屋內的諸人一時都沉默下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事不能算完!」肅順搖著頭說,「這一回是咱們贏了,下一回要是還這樣,怎麼辦?回京以後,要是還這樣,又怎麼辦?」
「雨亭,你的意思是說……」
「趁熱打鐵!借著這一次的機會,把規矩給她們兩個定下來。」肅順眼中閃著陰鶩的光,「讓她們看摺子,原本就是多餘的事,以後沒有這一說!至於她們手裡那兩方印……」
眾人都把心提起來,不知道他要採取什麼樣的舉措。
「收!」肅順一揮手,斷然道,「交司禮監保管,每次用印,照常記檔,知會她們一聲就是了。」
即使是肅順的死黨,聽了這話,也有驚心動魄的感覺。「御賞」和「同道堂」這兩方玉印,是大行皇帝當著滿屋大臣親貴的面,賜給現在的兩宮太后的,說收就收,這能成嗎?
「雨亭,這……這不成謀反了嗎?」怡親王載垣嚅囁半晌,終於還是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這不叫謀反!」肅順理直氣壯地說,「顧命大臣,奉保幼主,不能事事被太后掣肘!現在的事,就得咱們說了算,等到將來皇上長大了,自然要歸政給他。」
端華也提出了一個疑問:「老六,你說的收,要是她們不肯交,那怎麼辦?」
「不肯交也得交。」肅順冷冷地說,「不然我那班粘桿處的侍衛,養來做什麼用?」
說來說去,倘若兩宮不肯交印,則還是要以武力脅迫,這與謀反,其實也沒什麼兩樣了。粘桿處又叫「上虞備用處」,上百名侍衛,平日里只是負責陪著皇帝捉魚打鳥,沒什麼正經差事。肅順把這一支兵抓在手裡,恩結義連,賞賜極厚,慢慢變成了他的私兵。
載垣沒有肅順膽子那麼大,想一想,還是問道:「要是皇上將來長大了,追究這件事,那怎麼辦?」
「皇上離親政,總還有十好幾年,將來的事,誰說得准?」肅順無所謂地說,「先把眼下弄明白了再說。我敢說,如果不按照我的法子來辦,一旦讓她們兩個翻過案來,在座的諸公,到時候想求一個囫圇屍首,亦不可得!」
這句話切中了要害。顧命大臣,負氣擱車,斷絕兩宮太后與外界的聯繫,若是追究起來,亦可以是掉腦袋的大罪。因此肅順提出的辦法雖然兇狠,終於被眾人所接受,只有老實無用的景壽,急得渾身直冒冷汗,自己好端端的一個額駙,被他們拉來充數也就算了,現在又無端捲入了這麼一場大逆的案子,真是不知從何說起?
既然定了宗旨,肅順就開始分派各人的差事,同時決意明天請見兩宮,把今天議定的事情,向她們做一個知會。如果她們肯善言善聽,也就罷了,如果事有不諧,那就要動武了!
正在這麼悄悄商議,一位叫鄭錫瀛的軍機章京,手裡拿著一個奏摺的封套,在值蘆之外請見。鄭錫瀛一向對肅順巴結得厲害,因此肅順也不以為意,叫他進來。
「怎麼啦?」
「啟稟中堂,勝保的兵,已經到了仙浦口。」鄭錫瀛愣愣地說,「這是他遞上來的摺子。」
「什麼?」肅順搶過摺子,一把打開,只見黃綾硬裱的摺子上,落的是勝保和直隸總督文煜的聯銜,而摺子正文的九個大字,剜心刺目,映入眼帘。
「恭請皇太后聖躬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