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人,朱大人,這回怕是要出事。」
在曹毓英家裡的內室中,關卓凡把有人要上摺子,獻議垂簾的事,約略說了。至於消息的來源,他也不隱瞞,直言是從安德海處聽到的。
「這是要逼王爺出來說話!」曹毓英臉上變色,與朱學勤對望一眼,說道:「西邊兒的太冒失了,火候沒到,這鍋夾生飯,怎麼吃?何況——」
何況還要防著肅順的反噬。他們倆都深知,肅順是王猛桓溫一流的人物,平日里殺大學士立威,尚且無所顧忌,現在直接威脅到他的地位,哪會乖乖的就範?
然而一時之間,亦沒有可行的主意可以拿出來,不知該怎樣把慈禧太后的這個念頭,打消了去?
「請恕小弟直言,兩宮既然已經發動,攔是攔不住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關卓凡沒功夫再韜光養晦了,於是乾脆利落地說道,「當今之計,唯有兩頭著手!一頭是請朱大人聯絡京里,無論如何,要請王爺儘快設法,馳來行在;另一頭,小弟則要自行其是了,不過還要請兩位大人的一封親筆。」
關卓凡鋒芒一露,曹毓英和朱學勤都是大為驚奇——本來一直奇怪他一介武官,如何能在禮部大堂議和時,有那樣的表現,現在見了他的氣勢,才終於信實了。
「逸軒,你要我們寫什麼?」
※※※
就在三個人密密計議之時,一道「敬陳管見,奏請皇太后權理朝政」的摺子,終於遞到了軍機處。
上摺子主張垂簾的,叫做董元醇,一直是個半黑不紅的御史,這次抓到這樣一個機會,富貴險中求,將自己下半生的宦途,賭在了這一封奏摺上。
垂簾聽政,只是一種施政方式,本身不能以好壞論之。但從男人的眼光看去,女主臨朝,有牝雞司晨的嫌疑,多少覺得不是滋味。這篇摺子,行文滯澀,理路也不見得如何高明,但也有好文字,其中的警句是「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禮不可稍逾,逾則弊生」,將關鍵之處點了出來,暗指肅順的行為,攬權無禮,長此以往,將有篡政之虞。
而除了建議垂簾之外,後面的一句,「當於親王之中,另行簡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則不僅打了載垣和端華的臉,更是為了將恭王「逼出來」,所不可少的一句話。至於奏摺里還請求替小皇帝添個師傅,不過是陪筆,無關緊要。
摺子到了軍機,顧命大臣拆開一看,震怒異常。他們倒沒想到這是出於兩宮的授意,只是認為大行皇帝剛剛歸天,就有人敢上這樣的摺子,簡直是反了!礙於禮制,還是將摺子裝進黃匣子,送進宮內,一邊由杜翰動手,寫好了一篇痛駁的諭旨,只等兩宮太后看完了奏摺發回來,就要發旨嚴譴。
誰知黃匣子送回來,七件摺子里獨獨缺了這一件——被太后「留中」了。
這也是慈禧最初的本意,只要摺子讓大家看見了,其中的內容自然而然就會擴散出去,目的也就達到了。摺子留在宮內,不做處理,既讓肅順他們抓不著什麼毛病,又間接向外面表明了兩宮的態度,一舉兩得。
以慈禧的閱歷和見識來說,這算得上是個很巧妙的設計了。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顧命大臣群情洶湧,竟由肅順帶隊,請見太后,親自來要摺子了!
「董元醇的摺子,請太后發還,我們還要辦事。」肅順面無表情的說。
「他的摺子,我們姐妹倆還沒想好,」顧命大臣的舉動,已經頗為無禮,慈禧強忍著怒氣說,「等想好了,自然會發下來,讓你們寫旨。」
肅順一哂,無所謂地說:「臣等奉大行皇帝遺命,贊襄政務,辦差一定格外巴結。這不,杜翰已經擬好了諭旨,請兩位太后過目。」
「什麼?」慈禧太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還沒想好,你們寫的什麼旨?」
「請太后看摺子,可不是請太后想摺子,既然已經看過,想好不想好的,也沒什麼打緊。」肅順擺擺手,對杜翰說道:「繼園,太后問你寫的什麼旨,你給太后念念。」
不等慈禧太后有什麼反應,杜翰居然就展開手上的諭旨,堂而皇之地念了起來。他的聲音洪亮,又刻意加重了語氣,嚇得慈安太后身前的小皇帝,不住地往後縮。整篇諭旨,筆挾風雷,痛斥董元醇「故弄小巧,包藏私意」,指他「卑污不堪,希圖幸進」,尤其是那一句「該御史必欲於親王之中,另行簡派一二人,是誠何心?」,算得上是誅心之論,簡直就是指著董元醇的鼻子在問:你說,是不是恭親王派你來的?
兩位太后聽完,又驚又怒,相顧失色,慈禧更是在心裡想,若是關卓凡在身邊,自然會一刀一個,將這個八個逆臣殺在當場!然而畢竟是想想而已,此時此刻,只能靠自己硬挺。當下一拍桌子,作色道:「你們八個,任意妄為,想一手遮天,掩盡天下人的耳目么?」
「臣等不敢,可也請太后不要違了祖宗的家法!」肅順乾脆大聲咆哮起來,「國家大政,自有顧命大臣尊遺命辦理,這就請太后用印罷!」說完,杜翰向前一步,將那張寫好的諭旨,遞了過去。小皇帝本已被肅順的咆哮嚇得不行,又見杜翰一副要逼上來的樣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把慈安太后身上的紗袍都尿濕了。
慈禧太后氣得雙手發抖,顫聲道:「好……好……我給你用印。」不但不接杜翰手裡的諭旨,反而拿出董元醇的摺子,目視慈安,兩人用各自的小印,在奏摺的一頭一尾按了一下。慈禧拿起摺子,將手一揚:「拿去,董元醇的摺子,我們姐妹准了!」
一場爭鋒,劍拔弩張到了這樣的程度,已經沒有了迴旋的餘地。沒想到肅順忽然嘆了口氣,聲音軟了下來,指了指擺在一旁,專用於盛納奏摺往返的一個黃色盒子,垂首道:「太后既然發還摺子,該當裝在黃匣子里,著人送回軍機,臣等再遵旨辦理。」
說罷,行了禮,帶同其他的顧命大臣,居然就這麼退了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兩位太后,面面相覷。
※※※
董元醇的摺子,被裝在黃匣子里,由內奏事處派太監送回了軍機處,兩位太后,則坐在西暖閣內,惴惴不安地等著結果。
在奏摺上直接矜印,雖然不合體例,但亦可以視為特殊情況下的一種變通,表示全盤接納奏摺中的所有提議。這原本是慈禧太后所準備的最後一手殺招,卻在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之中,提前使了出來。
「妹妹,你看他們會遵旨辦理么?」慈安太后問完,自己倒先搖了搖頭,「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
遵旨辦理,等於是接受垂簾聽政,以肅順的桀驁不馴,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慈禧也猜不透肅順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想一想,說道:「戲詞里不是有么?『兵來將擋,水來土屯』,咱們且等著,看看他們要做什麼。」
這一等,直到用過了午膳,仍沒有信兒。兩位太后在廊下說著話,都覺得詫異,忽然見安德海一路小跑,穿過院子,到跟前磕了一個頭,氣急敗壞地說:「主子,出大事了!」
慈安太后幾乎承受不了這樣的驚嚇,手揪著心口,面色變得慘白。慈禧的心,也是劇烈跳動起來,總算強撐住,罵道:「混賬東西!連怎麼給主子回事的規矩,都忘了么?」
安德海這才驚覺到自己的失態,俯伏在地,狠狠給了自己一嘴巴,連聲罵自己:「小安子該死!小安子該死!」
「到底是怎麼啦?」
「內奏事處的老沙剛才跟我說,送到軍機處的黃匣子,到現在都一直沒打開……」
「什麼?!」慈禧跟慈安都盯著安德海問,「哪有這樣的事?」
「端華……鄭親王說,既然太后拿顧命大臣不當一回事,那還看……看……看個屁。」
「你是說,軍機上不辦事兒了?」慈安太后失聲道。
「反正軍機章京們,都是閑坐在屋裡……還不止是這樣兒,」安德海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慈禧,才接著說道:「黃起忠跟我說,宮門外的戒衛,增加了一倍,太監出入,都要搜身,說是不許片紙出宮!他怕驚嚇了太后,沒敢來回。」
這一回,就連慈禧的臉,也變得刷白。她咬著嘴唇,看了看慈安,才道:「小安子,跟我們進屋。」
進了西暖閣的內室,慈禧拉著慈安坐下,小聲道:「姐姐,我要找一個人,你別問我為什麼,總之我有我的道理。」
交待了這一句,轉頭對安德海說道:「到如意洲,去找他!」
「嗻!」安德海自然知道她要找誰,忙道:「請主子示下,讓他做什麼?」
「讓他……」慈禧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肅順的這一招,狠到了極處。軍機上罷了工,等於掐住了兩宮太后的脖子,外面的奏摺進不來,裡面的諭旨出不去,而太后又不能召見外官,相當於把太后軟禁在了熱河的行宮之內。而宮外警衛增強,沒準更是要謀逆的兆頭。慈禧終於明白自己的冒失,犯了大錯,情急之下,便象在如意洲那天一樣,想起了關卓凡。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