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跪一點兒,是為了小聲說話方便。懿貴妃不肯犯肅順那樣的錯誤,讓自己和關卓凡的對話,叫人聽了去。
可是這樣一來,就不是尋常奏對的格局了。關卓凡所跪的地方,離坐著的懿貴妃,只有一步之遙,幾乎就有「裙下之臣」的感覺了。他嗅到一陣淡淡的蘭香,心想,不知道懿貴妃用的是什麼香粉,這樣好聞。
「關卓凡,你是鑲紅旗的?」
「是。」
「你的馬隊,練得好。」
「臣儘力。」
「你救了照祥,我該謝謝你。」
「臣不敢當。」
就仿如是第一次召見廷臣,年輕生澀的懿貴妃,明明已經在心中把要說的話想過了百十遍,但做起來,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話說到這裡就卡住了,不知該怎麼繼續下去。
關卓凡一口一個「臣」,也彷彿是在皇帝面前進行奏對,同樣拘謹得很,遠不如在其他人哪怕是在恭王面前,說話那樣順暢自如。
「君臣」之間,出現了尷尬的沉默。照規矩來說,這樣的情形,也就意味著到了臣子該退下的時刻了,但關卓凡明知懿貴妃夤夜召自己前來,決不能只為了說這幾句話。他還不至於自戀到以為那天懿貴妃看了自己一眼,今天就召自己來伺寢,心想當然是有大事,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大事,猜不到。可是雖然猜不到,但總是宮內出了什麼要命的變故,否則她不會走這樣的險棋。
「請懿貴妃保重鳳體。」關卓凡索性挑一個話頭,也顧不得逾規不逾規了,「阿哥年紀還小,總要靠娘來照應。」
話說得恰到好處。懿貴妃一直靠自己獨撐局面,心力交瘁,現在忽然得了這一句語帶雙關的問候,半是觸動心境,半是順勢造作,希望能激發他的敵愾之心,於是哽咽一聲,泫然而泣:「你哪裡知道,我們娘倆,受人欺負啊……」
關卓凡俯伏在地,不敢看她,亦沒有接茬。他知道以懿貴妃的性格,斷然不會是單單向他訴苦情的,一定還有後話。
「我看得出,你是個有良心的。」懿貴妃拭著淚,說道,「我且問你,假如有什麼事,你是幫大阿哥,還是幫別人?」
這是早就想好的話,拿兒子替自己裝個幌子,說起來才能理直氣壯。
「請懿貴妃明示,但有所命,臣願效死力。」這是暗示她,不必再兜圈子,想讓自己做什麼,可以直說。
關卓凡的態度,讓懿貴妃很滿意,於是把最想說的話,問了出來:「我既然召你來,也就沒打算瞞著你。皇上的病,危在旦夕,只怕……就在這兩天了。大事一出,這裡若是有人膽敢犯上作亂,加害大阿哥,則又如何?」
關卓凡愣了。加害大阿哥,是絕不會有的事,要說加害你懿貴妃,史上也沒聽說有過記載,最關鍵的是,咸豐根本還沒有到死期嘛。懿貴妃的這一問,從何而來?
再轉念一想,忽然醒悟——這是作弊的絕好機會!她不知被什麼消息所誤導,以為身處險境,到了間不容髮的地步,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召自己進見。此時表忠心,就算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也是惠而不費,完全零風險,何樂而不為?
「回懿貴妃的話,臣的馬隊,就在左近。若是肅順敢對懿貴妃無禮,臣殺肅順。若是軍機上竟敢黨附作亂,臣殺軍機全班。」
這一番話,奇峰兀起,石破天驚,不僅說得斬釘截鐵,而且毫不含糊地把肅順的名字公然點了出來。懿貴妃目瞪口呆之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所望的只是三分,他卻給了十二分!
「關卓凡,」懿貴妃又驚又喜,「你怎麼知道,要作亂的是肅順?」
「肅順跋扈已非一日,不臣之心,盡人皆知。」關卓凡低聲說。
話說到這個份上,懿貴妃決定,該有所表示了。
「你這樣赤膽忠心,我原該重重賞你才對!可是不怕你笑話,我現在窮得很,沒有什麼錢給你。」她坦率地說,「你這份功勞,將來我讓大阿哥謝你。」
說完這句話,伸出手來一展,只見右掌中托著一個精緻的金剛鐲子。
「這隻鐲子賞你了,算是一個見證。」
這就見得出懿貴妃心思細密的地方了——等阿哥長大,那是十幾年後的事情了,空口無憑,怎麼能叫人信服?拿這樣一件東西作為信物,弄得煞有介事,才好讓人死心塌地。
然而她畢竟沒有真正掌過權,對帝王心術中,要與臣下保持適當距離這一條,還不甚了了——距離產生權威感,而一旦突破了這個距離,則容易使臣下生出不敬的念頭來。所謂「近則狎」,這固然說的是小人,可問題在於,關卓凡本也不是什麼端方君子。
她讓關卓凡跪在身邊,幽香撩人,本已犯了一個錯,現在將手一伸,皓腕如玉,整支雪白耀眼的小臂,都落在關卓凡的眼裡,立刻讓他起了別樣心思——那一晚,把玩摩挲了良久的鼻煙壺上,那個被他幻想成懿貴妃的白嫩裸女,便不由自主地浮現了出來,仰面朝天,不著寸縷。
關卓凡的心猛地劇烈跳動起來,獃獃地望著這個近在咫尺的絕世御姐,慾望像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襲來,心中卻似有一個聲音,正在絕望地警告自己:不做死就不會死!
懿貴妃見他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麼,於是淺淺一笑:「怎麼啦?不敢拿么?」
關卓凡咬了咬牙:「敢!」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這一隻柔荑。
鐲子落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懿貴妃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站起身來,向後一掙,低聲叱道:「你做什麼?!」
關卓凡也站起來,不僅沒有放開她的手,乾脆撲過去,連她的腰也一併摟住。
一道輕微的裂帛之聲,便是關卓凡的回答。此刻他的腦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作死也未必會死!
宮帳外遠處的太監宮女,雖不能聽見帳中的聲音,但懿貴妃只要呼喝一聲,是立即可以涌過來的。然而帳中人的語音,卻始終細不可聞,只有附耳在賬上,才可以約略聽得明白。
「你……你作死……哎呀……」一向倔強的懿貴妃,聲音忽然變得慌亂而軟弱。
一陣窸窸窣窣的掙扎,接著是關卓凡喘息的聲音:「臣罪該萬死……」
「你……你放開……你大膽!……哎唷……」
帳中至此便再無聲息。漫天星光之下,遍野花海之中,微風掠過,懿貴妃的宮帳,似乎隨著風兒的吹拂,輕輕搖動起來,良久未止。
※※※
第二天的一整天,關卓凡的人都變得有些木然,不僅沒有去圍場外面巡視督查,甚至幾乎就沒有邁出自己的軍帳。
這樣的情形,圖林見所未見,不禁有些擔心起來。
「爺,您還好吧?」他探頭探腦地在帳口問道。
關卓凡端坐在帳內,只是揮了揮手,讓圖林走開。
特么的,我……我怎麼把皇上的女人給睡了?
還是懿貴妃。
這一回賭得大了。
現在如果有侍衛來拿自己,那就萬事皆休,什麼圖謀天下,重寫春秋,便都化作黃粱一夢,等待自己的下場,只有殺頭。
然而他似乎並沒覺得有多後悔,反而把最後的時間,用來回味昨夜的那一次風流。
那種滋味,還真是特別……
關卓凡搖搖頭,苦笑著想: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自己大概還是會忍不住,做相同的選擇吧?
他卻不知道,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懿貴妃身上。一早從皇后那裡傳來的消息是,皇帝的燒已經退了,明日便可以起駕回宮。因此這一次的危機,暫時可以解除,她全副的心思便糾纏在了昨夜帳中的一幕。
「到底是他用強,抑或是我自己願意的?」
要分辨得清楚,真是難。用強或許是有,然而自己始終沒有高呼一聲,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個關卓凡,真的是色膽包天,居然敢在后妃的宮帳裡面,不管不顧,就這麼把自己的衣裳剝了去……不怕抄家滅門么?
想到自己竟然被一個五品的小小武官壓在地氈之上,不停交歡,懿貴妃的心裡,辨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這種事兒還能分品級的么?她自失的一笑,獃獃地看著帳外的花海。
那種滋味……
只有二十六歲,正當盛年的她,已經許久未承雨露。
明天就要回宮了。
懿貴妃的臉上,一會紅,一會白,心中天人交戰,掙扎到暮色蒼茫的時分,終於輕輕嘆了口氣,招呼安德海過來。
「小安子,你……你再去傳關卓凡來一趟,我還有話要說。」